第09章(第9/10页)

多鹤感觉他抖得厉害,抬头看着他。

他成了一大团再也讲不清的道理。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这个冤家,这个冤孽送来的女子——她怎么老像一个大了没长成女人却长成胖女孩的少女?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恶吻过她了。真的成了两个发生了奸情又谋害了眼证的天涯情侣?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后紧紧抱成一团?似乎真成了这样,从多鹤感激流泪的脸上,他看到这样一个故事。他们抱着,因为躲过了天打五雷轰。

他们抱着,也是因为丫头要上天了,丫头凭她全市最好的品德、最好的眼睛、最好的身体要上天了。他们抱在一起,要自己和对方一再意识到,那些个“好”是丫头从他们这里各拿了一半。

他使劲亲吻她。多鹤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。终于,他停下来。她透过泪水看着他。她头一眼看到他,淡褐色雾霭——装着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边的淡褐色雾霭。

她给搁在台子上面,他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向她走来的。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,但他没有大个子人的笨拙;他的头、他的脸也没有一般大个子人的比例不得当。麻袋被他拎了起来,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,随着他的步伐,不时在他小腿上碰一下。完好的麻木被破坏了,随着他的一步一步,疼痛开始苏醒,开始在她血肉里游动。疼痛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,从她的脚底、脚趾尖、手指尖、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。他似乎也意识到苏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,便把步子放得平稳了些。他拎着她,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间辟出一条路,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,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发出的嘎嘎笑声。这时听到一个老了的女声开了口。一个老了的男声附和进来。牲口的气味从麻袋的细缝透进来。然后她给搁在了车板上。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起来,越跑越快。一只手不断上来,在她身上轻轻拍打,雪花被那只手掸了下去。那只手老了,伸不直,掌心很软。五十多岁的老母亲的手,还是六十多岁……车子进了一座院子,又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,她看见了一个很好的院子。房似乎也很好。她被拎进了一扇门,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。温暖呼呼作响,她浑身解冻,疼痛在她全身爆裂开来……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麻袋的结,就在她的头顶。麻袋从她周围褪下,她看见了他,也只是飞快的一眼。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:他是不难看的。不对,他是好看的。不仅如此,他半闭的眼睛非常好看。它们半闭着,是因为他为自己的温和、多情而窘迫。

一个星期后,叫做张春美的丫头走了。她自己背着一个草绿发黄的被包卷,穿着油亮亮的新军装,在全楼人的欢送群体里像个欢快移动的邮筒。她被送到坡下,上了大马路。人们稀拉下来,向这个将来可能成为雷锋阿姨的丫头挥手,想到丫头在楼上楼下留的笑声、足音、美德,都眼睛湿漉漉的。

剩下的人是丫头最亲近的人,张家的三个长辈两个晚辈一条瘸腿黑狗,以及丫头的班主任、两个女同学。他们要把丫头一直送到火车站。然后送行队伍再次缩减成两个人:妈妈小环和小姨多鹤。

小环和多鹤把丫头送到了南京。从这里,丫头要渡长江北上,去千里之外的滑翔学校。等火车的时候,三个人在到处躺着旅客的候车室艰难地走着,想找个清静地方告告别。许多乞丐也像他们一样,在被人体覆盖的地面上探地雷般地走动。这都是要逃什么难呀?小环只记得童年时看过这阵势。那是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之后,父母带她们和哥哥姐姐们往关内逃。

丫头头一次出远门,脑门外是汗脑门里是乱,这小环一眼就看出来了。火车站候车室有十来个孩子在哭。十来个大知了似的,比着拔高音拔长音。丫头说南京也有被录取的滑校学生,这时怎么也该到了,他们应该跟着领队来,不该迟到的。小环从头上拔下自己的塑料插梳,给她刮了刮被汗水粘住的前刘海。又不满意她的长辫子,干脆脱下她的新军帽,给她重新梳头。

多鹤拆开丫头另一根辫子,也替她重新编结起来。丫头的头一会儿被母亲拉向左,一会儿被小姨拉向右,她不时抱怨她们手太狠,辫子编得太紧。两个女人不加理会,自管自往下编。紧了好,紧了丫头在火车上不必再梳头,到了学校第二天都不必再梳头。最好她一个星期、一个月都不必梳辫子,带着母亲和小姨两人不同的手艺进入她的新生活——后来丫头在信里果然提到她的辫子,她好几天都不用梳它们,一直到第四天全体新生剪成一模一样的短发。

她们刚刚编好她的辫子,她高叫一声,向一个方向跑去,两只脚很高明,在躺满人的大厅里见缝插针。等她跑到检票口,多鹤才拉拉小环:一队穿着和丫头一样的新军装的女孩男孩正从侧面一扇门进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