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、场部礼堂(第2/5页)

老几一脑子就是七年前丹珏和他最后的对视。要是他不久后饿死,他会好不甘、好不甘。他想知道小女儿长大什么样,是不是长成了个婉喻。邓指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见了她,他这个生身父亲呢?老几掐算那个兵的行动规律,自己必须在他向右走的时候从他左边爬过去。他的四肢已经冻硬,动作也给冻硬了,爬得极其缓慢。但他一步都没算错:年轻的解放军转身往回走时,老几已爬到了他的另一边。解放军抱着步枪朝老几的方向看着,老几也看着他。然后解放军扭头向公路方向跑去,好像让老几这个隐形人给唬跑了。

这下突围胜利了。戒严圈被他落在了身后。他的两只脚在雪地上缓慢地大幅度地一起一落,一肚子羊下水都是他的燃料。他开始在淹到大腿的积雪里跑,滑稽地把脚提得很高,高到膝盖离胸口只有几寸,再把脚深深落回,很像后来人们看到的登月步伐。不时地碰到雪层下的沟坎,他便跌倒下去。跌倒也好,顺势往前爬一阵。可不能再迟了,再迟连电影尾巴都赶不上了。他跑得棉袄棉裤上的冰又化了,这回热蒸汽不单单从领口往外冒,他周身都在冒白烟。再一次跌倒,爬起,就看见场部礼堂门口的煤气灯了。

这一刻后来被老几写下来,作为诗,作为散文,作为他好些文章的核心段落。那就是,他看到灯火时实在走不动了,也实在太激动了。于是他不知怎么就在雪地里打起滚来,一片灯火倒着进入了他的眼帘,成了天上的盛世。

我六十岁的祖父在雪地里打滚的时刻,那种近乎气绝的欢乐,那种无以复加的疲惫,我是能想象的。我想象中,他像一个活了的雪人,连滚带爬地往场部礼堂靠近。如同史前人类那样,此刻对于他,火光的诱惑便是生的诱惑。他一定想到很多。也许想到他的一生怎样跟妻子发生了天大的误会,把爱误会过去了。

从横渡太平洋的邮轮上走来的陆焉识换上了纺绸长衫,身后是对于他不再有用的自由。我的太祖母冯仪芳和祖母冯婉喻站在岸上,一个重复另一个,一样的香云纱旗袍,一样的发髻,一样的折扇。连眼睛的干枯程度都相仿;那是一个陪着另一个期盼干了的眼睛。

陆焉识走到她们中间,让自己的健壮高大弄得惭愧。他怎么可以在这样楚楚可怜的女子面前高大健壮?让她们看见过剩的自由和营养造成的后果,何忍?往陆家的黄包车走的那一段路,他收敛了,含起胸,收住四处放眼的目光。恩娘在朝黄包车走时渐渐恢复成原先的恩娘,委婉被动,但什么都别妄想逃出她的掌控。冯婉喻落在几步之后,几乎跟提箱子拎包裹的佣人们走成一伙。恩娘独霸着焉识,话太多了,全说乱了。走了半里路才想到她身边是个有妻子的人,妻子呢?恩娘这才停住了欢快的解放脚。

“阿妮头!跟上来呀!……鞋子不适宜吗?”

焉识只得也跟着恩娘站住,回过头。他朝着妻子摘下墨镜,大致看见了阔别在妻子身上落下的痕迹,那是一种小老太太的沉静。

婉喻看见恩娘和焉识都停下来,专为等她而停下步子,吃了一惊。她脸一红,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人记起了。她的解放脚快起来,脱离了佣人们的行列。焉识发现她原来是有一点内八字的。原来她有这样的步子也不怕出丑,去学体操。这就让他更觉得她可怜。阿妮头在黄包车边上停下,黄铜的车灯被擦得像黄金,车篷也是新的,雪白的帆布,镶阴丹士林蓝边。阿妮头神色有点慌:车座是两人的,她不知道这两个人该是谁,谁又该被剩下去跟佣人和行李搭乘路边的差头。

恩娘瞥阿妮头一眼。要过好久焉识才品透那一眼的意味。恩娘的笑容还在,欢乐却不在了。她指着陆家的黄包车,让阿妮头和焉识坐上去,她自己和箱子包裹乘差头,佣人们步行。看着夫妇俩往车上登攀时,恩娘表示自己怎么会是那种娘?一点事也不懂,当儿子媳妇的电灯泡?

阿妮头看了焉识一眼,希望他没有听出什么。或者希望他跟她一样听出了什么。这样她可以有个人作证,证明恩娘多么无事生非。可惜焉识忽略了她的目光。需要好长时间,焉识才会得着妻子目光的要领。妻子的美艳,就在那类目光里。她的生动和风情,都跟着那目光转瞬即逝,但可以非常耀眼。

可惜的是,冯婉喻很少发射那样的目光。从邮轮上下来的第四个晚上,婉喻把自己的身体备好,备在微带潮湿的薄被下。婉喻的初夜延迟了六年,现在绝不能再延迟,再延迟就不成话了。恩娘那里也交代不过去。恩娘每天早上都要在嚼粢饭油条时到焉识和婉喻脸上寻找,看看他们做成夫妻没有。没有,恩娘隐隐地叹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