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、加工队

午饭之后,姓谢的“加工队长”开始“加工”干活偷懒的梁葫芦。谁都知道“加工”的理由是借口,谢队长是在假公济私。有人叛卖了葫芦,说他狂得没了边,在谢队长身上也敢行窃,把谢队长用五个青稞馒头换来的欧米茄摸走了。五个青稞馒头等于什么,犯人们很清楚。等于五针葡萄糖。饥饿昏迷的人只需一针葡萄糖就还阳。饥饿昏迷头一次第二次都能靠葡萄糖生还,第三次打也白打,打也死定了。那么五个青稞馒头起码值一条半性命。因此欧米茄是谢队长拿一条半性命换来的。“加工”一开始梁葫芦的狼嚎就传过来。此刻老几在砖厂的院子里传砖头。西边的戈壁刮来五级风,梁葫芦一边嚎一边求饶,五级风里都是他嚎出来的“大爷伯伯”。最多不会超过五分钟,梁葫芦就会开始招。老几传出一块砖便朝半里外警戒的解放军看看,希望解放军在梁葫芦把老几咬出来之前能出面,干涉一下谢队长对小凶犯的“加工”。岗台上站着一个解放军,高瞻远瞩,大皮帽捂住百分之七十的脸,耳朵都捂聋了,小凶犯的求饶一点不打搅他。

跟老几接手传砖的一贯道说,梁葫芦肯定活不完他还剩下的两年阳寿,这么胡作,在绑去枪决那天有八个葫芦也给开瓢了。一会儿,梁葫芦的狼嚎成了马嘶,渐渐地声音小了。“加工队”一定把他拖到哪个背风的地方慢慢“加工”去了。

这天干部们开会,没跟到砖窑来,只跟来一个解放军。伪连长说,谢队长早就知道偷欧米茄的贼是谁,等的就是干部们开会这天,把梁葫芦好好“加工”。伪连长笑了:葫芦贼手艺那么好,咋不偷把枪来?把“加工队”的全毙了。另一个犯人说,是得毙,“加工队员”都给干部策了反,训练成了内奸,领小小一份内奸口粮呢。一贯道说,没有“加工队”,显不出干部们的仁慈,在把谁“加工”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出面:“哎哎,让你们陪着反省的,让你们打人了吗?!”

十分钟之后,梁葫芦的嚎叫嘶鸣全没了。老几一再失手,几块砖跌碎在地上。老几想闺女了,一贯道狎昵地说,用的是一种揭露的口气。在此地谁有块心病,有块暗伤,一定会有人来揭它戳它,你的痛不欲生可以舒缓大家的痛不欲生,一份不幸给大家拿去,医治集体的不幸。一贯道又说,老几的闺女可是提不得,一提就让干部们流口水。伪连长说闭上你的臭嘴吧!你妈×的你没流口水?退回去二十年,老几人家洋房汽车,狗都比你地位高!一贯道心悦诚服,点着头:是是是,退回去二十年,谁会想到自己能跟老几这样留过洋的高级反革命住一个号子?!老几学问那么大,反革命都是大学问吧?于是纷纷地都问起来:老几,你到底是怎么光荣被抓,送到咱这伙子里头来了?

老几的结巴在此时可好用了,一边结巴一边在心里自由自在地想事情。他在想怎么回事呢?梁葫芦怎么不嚎了呢?坏就坏在“加工”现场一点动静也没有。孩子不会让他们弄死吧?大荒漠上饿了一年多,人人口中那口气都将断不断,稍微喘得不当心,就永远断了。

老几跑到干渠边的时候,梁葫芦刚刚给捆到马缰绳上。马是从拉砖的车上卸下来的。梁葫芦不嚎不叫是因为嘴腾不出来,满嘴堵的一把干马粪,堵得小凶犯眼睛暴突,太阳穴的青筋红柳根须一样凸鼓出来。葫芦看到老几,以一半在眼眶外的眼珠白了他一眼,不满意老几来看他好戏。谢队长对老几说,给我滚回去,老子在给小畜生脱胎换骨呢。老几一刻也不耽误地滚回去了。一回到砖厂院子便大声动员,快去救救葫芦,这孩子就要给马拖死了!没人理会老几,在这里铁石心肠是正常的心肠。老几往解放军跟前跑,一面结巴着大叫解放军救人。隔着半里路,五级风把老几的结巴求救刮散了,解放军听不清,但看得清老几在往他跟前手舞足蹈地跑。解放军把枪一横,刺刀和枪口都对准了老犯人。老几好不容易刹住往枪口上撞的步子,手还是指着干渠方向。渠沟地势低,“加工队”的私设刑场解放军看不见,看见他也没兴趣,反而有擅离岗位的责罚等着。老几再回到砖厂院子,换了个说法,说大家去看吧,好看得很,梁葫芦给马拖得脑浆涂地,眼珠子滴溜溜地滚在地上,玩弹子呢。

犯人们立刻哄的一声跑去,去看看自己的惨如何转嫁到了他人身上,看看他人的惨如何稀释自己的惨。有个人在给折磨呢,因此折磨暂时不会轮到我。有个人去替我皮开肉绽了,多么幸运,皮开肉绽的不是我。大家一窝蜂跑向干渠,一眨眼站满渠道两边的堤岸。乌黑的罪犯们一个挤一个,成了一群秩序很好的观众。葫芦给折磨得越狠,他的替死鬼功能发挥得越彻底。让十六岁的死刑犯替大家疼,替大家皮开肉绽吧。葫芦无意中把危险给大家引开了,大家暂时安全了,每个犯人来看,就是想证实这一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