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寂寞 三

连日来凄风苦雨,葫芦坝路断人稀。坝子上的庄稼人没事都不往这儿走,耳鼓山也没有谁从这儿经过。只有金东水一家三口住的这座小草棚顶上,升起袅袅炊烟,才使得这荒漠的孤岛显出一丝儿生气。

这几天,可憋坏了两个孩子。他们不能出门,只好呆在屋子里。屋子又窄又小,他们憋得慌了,就蹲在低矮的屋檐底下,像两个成年人似的,默默地沉思着,时而抬头看看天空。这样的日子,在幼小的心灵中留下的怅惘之情,是永远难忘的,他们将来长大了,住进高楼大厦以后,当他们凭窗远望的时候,也一定会记起这些童年生活的情景来。

他们盼望着忽然云破天开,雨住日出。这心境,尤其数小长秀更为急迫。因为在她想来,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只有等天晴以后才会实现:那时,爹爹将挑着柴上街去卖,卖了柴,爹爹不仅要买肉,还要给她扯花布衣裳;那时,她将在街上再次见到她的四娘。……这一切,都是前几天,和四娘分别以后,金东水对小长秀许下的愿。老金成天读书,从早晨直到深夜。他几乎完全改变了一个庄稼人的生活方式,仿佛他不是葫芦坝上的倒霉庄稼汉,而是一个“学者”似的。这看来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。但是,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,越来越多的庄稼人已经认识到:美好、富裕、幸福的生活,是等不来、盼不来的,要干,才干得来!“革命”不是挂在嘴上的,哪怕你说得嘴巴出血也不顶用,得看你是不是多打粮食,增加收入,使庄稼人得到实惠。各种各样的“精神刺激法”都已试验过,对于庄稼人来说,实践证明是没有多大用处的。

金东水做党的工作,有过顺利的时候,也有过坷坷坎坎。他不想去追究个人的恩怨,他只怪自己没本事。现在,他拼命地学习生产建设的本领,为的是弥补过去的损失。这个当过兵的庄稼人,太顽强了!他不相信葫芦坝的生活会永远这样乱纷纷下去,他什么时候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站在革命队伍外边的人。虽然人家不叫他去开会,把他冷在一旁。看到郑百如的所作所为,金东水觉得自己道德上的力量超过他。

开社员大会,郑百如不让队长通知金东水参加,完全把他抛在革命队伍的行列以外了。他当然不知道人家正在打他的主意啰。但是,这有什么关系呢?丝毫不影响金东水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放在葫芦坝未来蓝图的筹划上。这会儿,他面前这本《小型水利电站设计》,把他的心思完全钩住了。

老金手不释卷,一个劲儿钻书本子,可就把长生娃子苦了。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子,自从母亲死后,不知不觉之中变得成熟了。过早的成熟当然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,但是有什么办法呢?……此刻,长生娃正在灶下烧火,柏树枝柴是湿的,燃一阵熄一阵,冒起滚滚浓烟,而长生娃的小嘴对着灶门,吹啊,吹啊,一脸通红,眼泪花花都给柴烟熏出来了,还一个劲地吹。小屋里烟雾弥漫,长秀捂着眼睛直喊:“烟烟烟,飘那边。烟烟烟,飘那边……”

老金终于从书本上抬起头来,望了望任劳任怨的长生娃,不由得心里一动,说道:“别吹了,让我来烧吧。”

“不,你要看书……”长生娃揉着眼睛,懂事地说,“马上就燃起来,你别管吧。”

小长秀从床上跳下来,自告奋勇对长生娃说道:“哥哥,我来帮你吹!”

长生娃忙制止她:“不要来,不要来……”他双手握着火钳,往灶门里使劲儿一捅,柏树柴发出一阵啪啪的爆裂声,终于“轰”的一下子燃烧起来了,红红的火光映着长生娃那抹着几道黑灰的小脸,他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。老金望着这个情景,又爱,又怜,又不免有点心酸!

要是妻子还活着,孩子不会遭此折磨,这个家庭也不是如此境况吧?

老金掩上书本,跨到灶前去代替长生娃烧火。他顺手将一个柏枝把儿放进灶门,立即,火光又熄了,代之而起的又是啪啪的爆裂声和滚滚的浓烟。他嘟着嘴去吹,不顶用,长生娃也凑过来吹,小长秀忙挤到他们父子二人中间,呼呼地往灶门里吹气。三个人都吹,到底还是给吹燃了,火光映出来,兄妹二人笑了,老金也笑了。

然而,老金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刚才撩开了的思绪,他又怀念起自己那已故的贤淑妻子来了。他想:孩子太小了,他们不应该这样幼小就没有了母亲,他们的娘,过早地离开这个家庭,太叫人遗憾!但是,孩子们失去了的母爱,什么时候还能回来,还能补偿么?……

四十岁这个年龄,是人的一生中复杂而又富于诗意的年岁。当金东水跨过这一微妙的年岁时,过往的记忆、未来的途程,都是十分清晰的。壮志未酬,而容颜渐老,未曾磨灭的青春的力量,与初见的白发,是那样尖锐地矛盾着。……一个庄户人家,屋里没有一个女人,本来就有许多的难处。老金呢,他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,需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庭。幼小的孩子需要一个慈爱的母亲,他需要一个贤淑的妻子,一个志同道合的亲人。这,当然不是为了烧锅做饭生娃娃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