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寂寞 一

社员大会在村里小学召开。在解放前,那原是一座香烟缭绕的尼姑庵,许多年轻的妇女曾经在这里过着坟场一样寂寞的生活,那悲苦的命运这儿就不多说了。解放以后,尼庵的大殿变成了村公所,后来经过一番改建,又变成了小学校。许茂的女儿们除了已故的大姑娘许素云——金东水的妻子以外,都在这里的一片琅琅的读书声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,留下了美好的记忆,这似乎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。

现在,小齐同志正端坐在大殿上,板着面孔,严肃地望着大门口鱼贯而入的披老棉袄的庄稼人,心里却在焦急地盼望着门口立即出现那个矫健、秀气的身影。他望了很久,终于脱口叫道:“来了!快叫她过来!”

坐在侧边的郑百如向大门口一看,高声叫喊:“许琴!快上这里来!”许琴走上大殿。

“上午咋个不来开会啊?”郑百如问。许琴瞟了一眼代理支书龙庆,只见他埋着脑壳,眼睛肿起像一对桃子,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。她回答道:“屋头有事走不开。我爹病倒了。”她没有说出七姐回来的事。说罢,沉默着,等待领受工作组齐同志的批评。

哪知,齐同志对她特别的照顾,不仅没有教训她,反而露出笑脸来,说:“没得关系,你不在,我们一样的讨论。不过,申请书还是得由你自己写一个。”停了停,他收起笑容,恢复了严肃的神态,又说:“许琴同志,请你做好思想准备,当革命斗争需要你担负起更重要的任务的时候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和的笑意来,“呃,我代表工作组,向你祝贺!公社要提拔你去做社干了。考察报告都搞好了,只等颜组长回来过目。但是,我们想先解决你的组织问题……”

郑百如在一旁补充道:“许琴,你看,这个机会很好呀!你不是早就要求出去么?你七姐不止一次向我说这个事。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。——昨天,公社指示,叫我们推荐一个年轻的,高中文化水平的人到公社去工作……”

“不能从‘机会’这个角度去理解参加工作的意义。”小齐纠正郑百如的话,“革命工作嘛,上级的指示嘛。当然,还有本人的表现,工作组和支部的意见……许琴同志,你说是不是?”

太突然了!九姑娘一时竟回不过神来,只听见郑百如又接道:“当然,这也是革命的需要嘛!你晓不晓得?现在的形势,农业学大寨,抓革命,促生产,各级都要开始抓生产了!要加强农业战线的干部力量,县上分配了指标,因此,所以……”他向许琴笑了笑,继续说:“听公社讲,还要先到县上去培训一个时候,回来就是专家了!……”

九姑娘没有听他天花乱坠地往下说,脸红筋涨地退到一旁去了。墙边上,金顺玉大娘独坐在一条板凳上,她挪挪身子,让许琴和她一块坐了。许琴把斗笠放在墙边上。

妇女们大半是拿着针线活儿前来的,任何时候,只要是人多的地方,她们总找得到谈话或玩笑的题材。由于她们的声音,才使这个场合显得有一点儿生气,要不,就跟从前的尼姑庵差不多了——因为男人们大都沉默着。那年头,冷漠和愁容简直成了庄稼人的统一表情,或表情的基本格式,谁也说不凊是什么原因。

往常遇到这样大的会议,团支书许琴算是个比较活跃的人物,她让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合唱歌曲,或自己带头教唱。此刻,她却没想到她那个职责来。

如果说,今天早晨通知她去“入党”,使她感到太突然的话,那么,此刻带给她的这个消息,就更使她茫然无措。

生活在时代的雾霭中的姑娘,太可怜了!她正当妙龄青春,正该享受学习、劳动、欢乐的权利,享受德智体健康发展的幸福;正该大声歌唱,大声欢笑,像鸟儿一样跳跃飞翔,像马儿一样驰骋在开满鲜花的原野;正该好好儿地生活。可是,非常遗憾,生活却偏偏给她带来许多难题,使她百思而不得其解。她不懂得阶级斗争,她甚至讨厌那些满口尖锐的政治术语的同伴。她渴望安定、平和、心情舒畅地劳动以及抒情诗一般的田园生活,她只要听到或看到那些你争我夺,相互猜忌,或伤风败俗、徇私舞弊的事情,都会感到心惊肉跳。……然而,生活却硬把那些亵渎人类的东西塞给她!这些天来,她听到看到的,太多了,多得使她那颗单纯的心快要炸裂了!

如果说,她的七姐对待生活和爱情的轻浮态度使她气愤的话,那么,有关她最为敬爱的四姐和金大哥的那个传闻,却使她对于整个人生的真、善、美的价值,都产生了怀疑,动摇了她对于葫芦坝的未来生活的信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