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雾茫茫 六

罗祖华,一个文文秀秀的农民。二十年前读过高小,如今三十六岁,已近中年,是葫芦坝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。他担任着二队副队长的职务快十年了,社员们没有不说他好的。这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农村土专家,泥木石篾样样精通,编鸳绞索、犁牛打耙、抛粮下种、担抬推拉门门在行,什么样的难活、技巧活,到了他手上。没有做不好的。只是,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——瓜无个个圆,人无样样全。老成厚道的农村实干家罗祖华,对于为人处事方面的学问简直少得可怜。然而,这有啥关系呢?在待人接物、处理有关亲戚邻朋等方面的事情,用不着他动脑子,家中有个聪明干练的女人。

他女人就是许秋云。在许茂“女儿国”里,秋云排行第三。许家三姑娘不仅身材高大壮实,吃得、做得、累得,而且能说会道,直来直去,又好管个闲事。外号人称“三辣子”。从许茂家里出来的姑娘,就数她泼辣。罗祖华和许秋云的结合,是农村中老年人称之为“新式结婚”的那种方式,即: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加互相了解自由恋爱。这一对性情全然不同的夫妻,组成了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,十多年,一口气生下五个娃娃。不消说,日子是过得紧巴巴的,那年头,一家大小穿的用的吃的都有些困难,祖华有时利用早晚空闲做点筐子、小板凳什么的,由三姐拿到街上去卖些零钱来贴补着过活。人们说,他们的小日子过得还顺当,原因主要是罗祖华诚心诚意当个“(火巴)耳朵”,这话当然是太片面。其实,就算是个“(火巴)耳朵”吧,这又有什么不好?何况许秋云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当家,她的话,在罗祖华听来,没有一句不是正确的。

秋天里,秋云对罗祖华说道:“四妹长住爹爹家里,也不成个体统,你不是要上耳鼓山给队上运木料么,顺便到你伯娘家去走一趟,问着个合适的人户,给四妹找个落脚处。”祖华从来不会给人做媒当“介绍”。感到这差事很为难。女人又教导他:“只要那人性情好,年纪也相当,其他条件都可不讲;就是死了女人、又有个把娃娃的,也可以。”祖华按着这些条件上山去,在他一个远房伯娘的帮助下,果然找着了那样的一个“人户”。一提亲事,人家就同意了,真没想到这么顺当。回家来一说,女人还夸了他两句。四姑娘对三姐夫的好意,当时也没表示反对,大家都认为是默许了。下个月初,那个“新老挑”就要下山来给老丈人祝生,待正式确定了关系,四姑娘秀云的新的家庭生话也就要开始了。

罗祖华有生以来能亲自办成功这样的大事,还是头一遭呢!为这个,人们惊喜地说,别看祖华老实巴交的,还真能办事呢!这些日子,他暗自庆幸着自己的成功,心情一直处在兴奋之中,专等着老丈人许茂生日到来。算算:只有十多天了。

然而就在这天,传来了四姑娘“不走了”的消息。开初,在地里听妇女们叽叽喳喳议论,他还认为不是实在的。下午收工以后,他装着个没事的样子,抱着幺娃,以摘梅花为名,到老岳父的院子里看了一遍之后,心都凉了半截。正如没经历过大事的人一样,他是经不起成功也经不起失败的。特别是当他想到耳鼓山上的人将怎样的责怪他不讲信用,就觉得那后果确实不堪设想。回家的路上,眉毛胡子都堆在一起了。

女人收工回家来,也正为这个意外的消息忿忿的,在灶屋里把些个瓢儿碗盏弄得哗哗哗地响,见罗祖华抱着娃娃,拿着一枝花回来,她劈头就骂:“你倒有闲心!游魂去了?事情办成这个样,还装起不晓得哩!”

真是活天冤枉!怎么能怪他罗祖华嘛,何况他为这事正愁得不得了呢!但是,在这样的时刻,他是绝对不开腔的。

接着,许家三姑娘又骂起许家四姑娘来了:“贱皮子!三心二意!……你要在这背时葫芦坝守老么!你不同意,为啥不早喂个四板牙?事到如今,你拿些‘活路’给我做!……”紧接下去,这位心地善良的三姐就对可怜的四妹子骂些粗话出来,“嗨!这才是鸳篼抬狗——不受人尊敬呢!你死婆娘有能耐,自己去找一个嘛!”

罗祖华坐在灶下去烧火,心情颓丧。但他知道:这事该怎么办,女人自有主张,别看她愣眉鼓眼,咋咋呼呼,她心里的主意有的是。

吃罢晚饭,秋云对男人说道:“把门关起,我要找她死东西算账去!今晚不回来了。”临出门又吩咐说:“你又睡得像个死猪样嘛!别忘了叫醒一个个起来屙尿!”

罗祖华答应着,女人像风一样去了,他心里轻松了许多。他信服女人,他对她的能力向来是崇拜的,她此去准能把这一场意外的风波搞得平平顺顺。祖华洗过锅碗、喂过猪儿之后,便监督着每一个娃娃把尿撒干净,并哄他们上床睡觉。办完了这一切,他便在方桌前坐下来,轻轻舒了一口气,对着煤油灯,掏出一张十天前的《四川农民报》,注意地寻找起有关“养猪业”方面的报道来。很快,他的思想就集中到报上的文章里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