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(第6/8页)

院门大敞而开,院里静悄悄的。羸官跨进家门时,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叫:“哥!你回来啦!”

银屏从屋里跑出,勾住羸官的脖子,打秋千似的悠了一圈儿,又朝从墙角跳起吠叫着的恺撒踢去威胁的一脚。

“哥,你在家,我得温习功课去”

银屏铁定要上高考班了,这几天已经开始给“摩托车”加油了。

“爷爷在吗?”

“没!”

“妈呢?”

“我怎么知道!”回答已经是在大门外了。

一座院落,只剩下羸官和一位恺撒。

恺撒后腿圈伏,前足支撑,两耳扌宅立,警戒地注视着这位似曾相识的来人。

羸官与这位昔日的伙伴早已生疏了。不惟生疏,作为一种象征,简直视若寇仇。尤其现在,一见那副神气十足盛气凌人的样儿,就恨不得抓起一根棍子,给它留下几记重重的教训。

两对目光冷冷地对峙了不下两分钟,羸官才撇下恺撒朝屋里去。身后传来几声犬吠,完全是威胁和警告的意思。

“哎呀我的羸官子耶!”

羸官刚踏上门阶,徐夏子婶忽然从厨房里冒出来。手里端一个药铫子,汤药已经滗净,只把药渣倒进院子一角的垃圾桶去。

“你这个羸官子呀!多长时候没回来了?你把你那妈和你这个姥,全都不要了是不?”

徐夏子婶快嘴如刀,羸官只好陪着笑脸。

“姥,我有那么大胆子?人家事多嘛。”

“事多就不能抽空回来几趟?你没见你那妈,想你都想得疯啦!”

“我这不回来啦——哎,姥,你给谁熬的药呀?”

“给谁熬的?你妈的呗。”

“俺妈病啦?”

“你说说你这个儿子!你妈病了这好几天,你还不知道!”

“你和俺舅也不告诉我!姥,俺妈得的么病?”

“么病,头晕,心口窝疼,血脉不齐。还不都是让你那爸给气的!你那爸呀,真是没良心!在外边……”

徐夏子婶把药渣倒了,又把药铫子在自来水管上冲洗干净。这才又说:“羸官子呀,待会儿见了你妈,好好劝导劝导她,让她想开点儿。啊!你妈心里头就是有你。你劝劝,她定准能听。啊!”

徐夏子婶出院门去了。羸官一屁股坐到院中的石阶上。

……你妈病了……让你爸气的……他在外边……如同天空中突然袭来一股风暴,羸官的脑海立刻变成了一片波涛连天的汪洋。一种异乎寻常的震惊和痛楚的情感,迅猛地在他心中冲激着、汹涌着,形成了一股异乎寻常的感情的洪涛:刻骨铭心的爱,刻骨铭心的恨,刻骨铭心的屈辱……这种爱、恨和屈辱,是从那件蝙蝠衫时就开始了的。

那个夜晚他原本多么兴奋!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呀!还是在上初中的时候,他的眼睛就经常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苗条婀娜的身影。那身影简直就是一轮迷人的明月。从学校回村不久,那轮明月便深深地印进他心灵中了,那一举一动。

一言一语、一颦一笑,甚至包括生气时陵起的秀目和掀起的红唇,都无不洋溢着动人的诗情。小玉恬静、灵秀,如山中的一株修竹;秋玲则雍容华贵,像一朵盛开的牡丹。修竹固然可爱,牡丹却更容易让人心迷神驰。对于心狂血热的小伙子,尤其如此。

羸官是真正爱上了秋玲,正像青山爱上了碧水,蓝天爱上了白云。

那次他听秋玲称赞蝙蝠衫后,利用出差的机会,跑遍了大半个广州市区,用高出几倍的价格买回了那件漂亮的蝙蝠衫。那天他与秋玲约好会面的地点时间,把改了不知多少遍、抄了不知多少遍,才终于写成的一封求爱信,小心地放进蝙蝠衫衣袋,要把自己的一片圣洁的爱,奉献给自己心中的安琪儿。

走到街心拐弯的路口,他意外地听到了暗影中的一串对话:“看见没有,姓岳的把小相好的又找去啦!”

“哪个姓岳的?”

“还有哪个?除了天老爷数他大的那一个呗!”

“小相好的是哪个?”

“还有哪个?彭彪子的闺女呗。”

“这可不敢瞎说!”

“瞎说嘴上长疗!去年秋里人家就眼见了的!

羸官被惊得魂飞魄散,心里仿佛喷出了血。岳鹏程与秋玲关系密切他是知道的,却万没有想到……当他清醒之后,立即飞也似地跑回家中,抓起一根棍子便要去找岳鹏程。棍子被夺下了,淑贞连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儿,羸官只是放声大哭。他仇恨!他屈辱!然而,他怎么能够把这仇恨和屈辱的真相,告诉慈爱的母亲呢?……他离开了那个毁灭了他的爱情、根本不配他称为爸爸的人。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才智去创造新的生活,去与那个人争雄斗法。那仇恨和屈辱被深深地埋在心的底层。那无形的东西,正如同掩埋于地下的原子核,无时不挥发出巨大的能量。今天的酒宴失态,酒宴后突然作出的收留石硼丁儿的决定,以及生发的急于回家和见到母亲的愿望,便正是那深埋心底的“原子核”作用的显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