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五、嫂啊,嫂!(第3/4页)

上灯的时候,刘汉香就把从娘家借来的那台缝纫机抬出来了。就是这年夏天,刘汉香私下里接了一些乡人的活计,先是给人缝件汗衣,或是做件布衫,或是姑娘出门时的陪嫁什么的,可做着做着找的人就多了。那都是村里人当急用的,是限了时刻的。刘汉香就一件一件赶着做,两只脚在机器的踏板上“咔咔咔……”一直蹬。累了的时候,就趴在机器上眯一会儿,而后再接着缝,一直忙到后半夜。这当然是收钱的( 那是油盐酱醋的钱,还有蛋儿们的学费什么的 )。刘汉香不便收钱,就让老五去送,老五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。这虽然有一些“资本主义”的嫌疑,但都是村里人用的,是私下里一家一家接的,又都碍了支书的面子,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。

那日子“缝”得又密又紧,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。每天开了门,就有些杂六古董的事情冒出来。特别是那老五,真是个捣蛋货呀!今儿个,碎了学校一块玻璃;明儿,又把人家的铅笔刀用坏了;后天,则是红领巾被人偷去了,可不戴红领巾,老师就不让进教室!再不就是尿在了人家的白菜上……这都是些很碎的小事,也都是要刘汉香出面才能摆平的。于是就“突突突”一趟,“突突突”又一趟,该赔钱的赔人家钱,该道歉的就给人家道个歉……还有亲戚,还有礼节,也不能就此断了,该走的还要走,点心是定然要封两匣!刘汉香说,我既然来了,就不能像过去那样了。冯家的“出客人”现在成了馋嘴的老五,他倒是很“积极”,次次都争着去。可刘汉香又老担他的心,临走的时候,给他穿好衣服,扣好扣子,再三地嘱咐。有一回,他走了有一顿饭的工夫,却又大模大样地回来了,两只手一手提着一包驴肉,说嫂,嫂啊,我给你割了二斤驴肉!可他话音没落,就有人追到家里来了,说他骗了人家!当着刘汉香的面,老五说,我没有骗你!你说说,我骗你了吗?那人有五十多岁了,独眼,人称“老独”,是个卖驴肉的。“老独”一手掂着切刀,一手提着两匣点心,一蹦一蹦地吼着说,这狗日的,他两匣点心倒来倒去的,换我四斤驴肉,还让我给他包成两包,竟说没有骗我?!老五就还嘴说,这是你愿的呀!你要不愿,我能给你换吗?这点心是我串亲戚用的,你非要换,我就给你换了,还赖我……那卖驴肉的瞪着那只独眼,张着大嘴竟哭起来了:我日他娘啊,叫谁说说,两匣点心能换四斤驴肉吗?我,我……我是活让你这狗日的骗了!老五说,我骗你了?我咋骗你了?你想想,你当时是怎么说的?我是怎么说的?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,你说要驴肉不要,热的。这是你说的吧?我说,驴肉塞牙,我不吃驴肉。你说尝尝,我切一点你尝尝,香着呢……后来你就非要给我换,你拉着我不让走,非换不可。我说一斤换两斤,你非说两斤换一斤……“老独”结结巴巴地说,这这这,是是是呀,这话不假呀,可我……没翻过来劲呀,咋就说着说着,哎,两匣点心就换了四斤驴肉哪?!……听着听着,刘汉香忍不住就笑了,大笑!这么小的一个孩子,竟把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治住了。她笑过之后说,听话,把驴肉退给人家,好好串亲戚去吧。

然而,就是这个馋嘴的老五,刚从亲戚家回来,突然就躺在院子里打起滚来,一声声嚷着:疼啊,嫂,我疼啊,疼死我了!刘汉香赶忙跑上前去,把他抱在怀里,连声问:“小弟,怎么了,你是怎么了?”他“哇”的一声就吐出来了,吐了刘汉香一身,一股子驴肉味!紧接着就是上吐下泻,整个人眼看着就蔫了……刘汉香也顾不得什么了,急忙把他送到乡里卫生院,乡卫生院的大夫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毛病,给他打了一针,让赶快往县上送!于是就连夜赶到县城,病终于查出来了,是急性阑尾炎。人家开口要二百元的押金,不给钱不让进手术室。那时候二百块钱已不是小数目了,刘汉香情急无奈,先是把借来的自行车押在了那里,让大夫先给他动手术,而后四下里跑着去找同学借钱……钱借来了,手术也做了,刘汉香又整整在医院里守了他三天三夜,待他病好的时候,他的第一句就是:“嫂,我闻到了一股驴肉味。”刘汉香忍不住就又笑了,笑了两眼泪,说:“小弟,你差一点就没命了呀!”

那看病借的二百块钱,是刘汉香踏了一个夏天的缝纫机才慢慢还上的……

在那些个夏夜里,那四个蛋儿总是一人拉一张旧席,一拉溜地躺在院子里( 过去他们不是这样的。过去他们喜欢拉张席去场里睡,场里人多,场也光啊 ),就躺在离刘汉香不远的地方。这里边自然有卫护的意思,也有依恋哪。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依恋,也是扯心挂肺的守候啊。在这个家里,不知不觉地,女人成了男人的胆,成了男人的魂,成了男人们惟一的凭借。那“咔咔咔……”的机器声像催眠曲一样,伴着他们入睡。常常,睡着睡着,一睁眼就看见刘汉香了,看见了心里就分外踏实。有时,蛋儿们还会偷偷地流泪,特别是那老四,人腼腆的,睡着睡着,一睁眼就偷着看她,看了,竟泪哗哗的…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夜半时分,刘汉香也会起身给他们盖上单子,掖一掖被角,生怕他们受了凉。这时候,她心里就涌出很多的母性,很多的呵护和关爱,很甜很甜!尤其是,当蛋儿们在夜梦中一声声呢喃着什么的时候,仰望满天的星斗,刘汉香就觉得她无比的幸福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