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五、洗手会

一九八六年是呼家堡最红火的一年。在那一年里,“呼家面”的年产值首次超过了一个亿。也就在那一年里,呼天成为呼家堡人定了工资。工资是一样的,上至呼天成,下至放羊的老汉,每人二百五十元。呼天成说,人家说咱呼家堡人是“二百五”,咱就二百五!

在会上,那话说得斩钉截铁,没有任何人反对。然而,有一个人却忽地站起来了。可他什么也没说,就又怏怏地坐下了。

此后,有很长一段时间,呼天成再没露过面。

夜里,有人见呼天成不停地在小树林里踱步……是呀,有一个人的目光让他感到不安了。那目光里飘出来了一种不祥的气味。过了几天后,呼天成有意无意地对根宝说:“天太干,该下点雨了。”听了这话后,根宝一句话都没说,他知道,呼伯这话是有所指的。

果然,在那年的腊月二十三,灶王爷上天的日子,面粉厂主管供销的厂长王炳灿被呼天成叫去了。当他走进茅屋的时候,屋子里已坐满了人。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干部。

呼天成看了他一眼,说:“炳灿,你回来了?”

王炳灿用表功的语气说:“回来了。呼伯,不是跟你吹,我手里掌握了二十八个销售点!人家说了,只认我,谁也不认!光北京,我前前后后跑了四十多趟,这回总算大功告成了。”

呼天成笑了,说:“炳灿,你功劳不小哇。”

这时,王炳灿从兜里掏出烟来,那烟是英国产的“555”。他点上烟,吸了一口,大咧咧地说:“也没啥。我这个人有个特点,就是记性好,只要见过一面,我就记住了,下次再见,我一准能让他请我吃饭!”

这时,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,淡淡地说:“炳灿,那儿有盆,去洗洗手。”

王炳灿怔了一下,随口说:“手?洗过了,在家已经洗过了。”

呼天成笑了笑说:“洗过了?那就再洗一遍吧。”

这当儿,王炳灿仍没有往别处想,他心里说,再洗一遍就再洗一遍。王炳灿把燃着的烟放在了桌边上,来到门旁的盆架前,把手伸进了水盆里,很认真地搓了一遍。而后,又用毛巾擦了擦,说:“有啥事?”

那支香烟,所有的人都看见了,那是“555”牌的……

呼天成说:“手洗干净了?”

王炳灿说:“洗干净了。”

呼天成又说:“真洗净了?”

王炳灿举起两只手,笑着让呼天成看了看,说:“还打了香胰子。”

这时,呼天成脸一沉,慢声说:“炳灿,那你交钥匙吧。”

到了这会儿,王炳灿才傻傻地望着呼天成,好半天才醒过劲儿来。他迟疑疑地说:“我,我犯啥错了?”

众人都一言不发,就默默地看着他。

呼天成说:“你说呢?”

王炳灿急了,一急竟结巴起来:“我、到底犯啥、啥错了?”

呼天成望着他说:“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,就先把钥匙交出来,回去反省吧。啥时想清楚了,啥时再来找我。”

在呼家堡,王炳灿是有名的“铁嘴鸭子”,他能说是出了名的。王炳灿是当过兵的,一九七一年的兵。在部队里那会儿,曾当过一段代理排长。他回来以后,就经常对人吹嘘说,他是“8341”的,御林军!他说,你们知道什么是御林军吗?那是中央的卫队,由汪东兴指挥,直接保卫老毛的(他不说“毛主席”,总是说“老毛”怎样怎样,那口吻就像他也是中央领导人似的)!他说,那时候,他经常跟朱德下棋。朱德总是叫他,小鬼,小鬼……朱德老让他一马,他才勉强能下个和棋。他还说,他当年曾看守彭德怀。那时候“什坊院”(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)住着一批“老家伙”,像老彭、老谭、老罗……一批元帅大将,全归他管!他还说,他能当排长(代理的)主要是沾了喉咙的光了。他长了一副好喉咙,会喊口令,“立正,稍息,向右看齐……”喊得非常好。团里一开大会,就让他上去喊口令,他声如洪钟,一嗓子就能喊出十里远!有一段,他差点就成了“口令干部”了。他跟人吹嘘说,他转干的表都填了,可最后还是没转成。他说,他吃亏也吃亏在嘴上,他的嘴太碎,在团里混了一段,有些不该说的,他也跟人说了。最关紧的,是他有了一个“小罗曼”,那妞是团长的女儿。团长的女儿总跟在他的屁股后边,“小王,小王”地叫他,惹得团长不高兴了。团长一句话,终于还是“复员”了……开始的时候,王炳灿总是把村里人说得一愣一愣的,后来说得多了,人们也就不信了。终于有一天,有人揭发他,说他在北京当兵不假,可他当的是工程兵,在那里是“掂瓦刀”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