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一、大与小

俗话说,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

一个人,如果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,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培植一块土地上,他在这块土地上种下了一种声音。那么,他算不算土地的主人呢?

呼家堡东西长,南北短,方圆仅一百五十七平方公里。在这一百五十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,呼天成可以说是惟一的主宰。应该说,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块土地了,也没有人比他更热爱这块土地了。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在他的主持下“生长”的,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在他的旨意下兴建的,连那些埋在地下的死人,也是由呼天成重新给他们安置的——那就是“地下新村”。过去,几乎是每天早上,只要他在家,他都要沿着村界巡视一遍。他的脚步声很独特,那是一种坚实有力的、一强一弱的踢趿声(早年,他的左腿受过伤)。每当他的脚步从村街、从田野里响过时,连树上的麻雀都为之一震。而后,他的声音就像雨露一样,渗进了土地的每一个角落。

他说,要上晨操。

人们就去上晨操。

他说,要种带色的棉花。

人们就去种带色的棉花。

在会议上,他说,举手吧。

人们就举起森林般的手……

这个声音是不敢生病的。这个声音一旦生了病,很快就会招致全村人的不安。几十年来,呼家堡人早已经过惯了这种只有一个声音的日子,如果这声音突然消失的话,呼家堡人倒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。这并不是诳语。有一次,呼天成突然发高烧,他在床上躺了几天,后来被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了,一去半个月。在那半个月的时间里,呼家堡几乎每天都有人到村口去张望,看呼天成是否回来了。每到傍晚,在夕阳西下的村口,在经过了一天劳作之后,人们常常把自己站成一棵树。当树成了林的时候,这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景观。

在这里,他的声音已经化成了人们的呼吸。

可是,在后来的日子里,村人要想见他一面,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。一是因为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。他的确事多;二是由于每日里要求见他的客人太多,实在是应接不暇。为了避开那些他不愿见的人,呼天成养成了夜里工作白天睡觉的生活习惯。这样一来,能走进那个茅屋的人就越来越少了。尽管这样,村里的大小事,还是要他点头的。不过,他只是在需要出现的时候才出现。平时,如果不开会的话,人们是很难见到他的。况且,村里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确切行踪,那就是村秘书根宝了。可根宝又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,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掏出话来。如果想见呼天成,就必须通过根宝传话,得到批准之后,才能安排接见的时间,那也是要排队的。

村里有一位老太太,今年七十六岁了,是村干部呼平均他娘,应该说是有些脸面的。可她为了能见上呼天成一面,竟每天拄着拐杖在村口张望。呼平均诳她,说呼伯到城里开会去了。她就一直在村口等着。她跟人说:“我都等了八天了。就想见见天成。如今见他一面老难哪!”呼平均多次劝她说:“有吃有喝的。呼伯恁忙,你见他干啥?”平均娘说:“我想看看,他叫我死在哪儿?不是排的有号吗?那啥子‘地下新村’,我也不知道我排的是几号?我想去看看……”后来呼天成听说了,就破例见了她一面。呼天成对平均娘说,“老嫂子,回去吧,我都安排好了。到时候一定让你睡个好地方。”老太太高兴得一时热泪盈眶,连声说:“中,中啊。”

就这样,在呼家堡,他一日日地神秘化了。

然而,作为一个拥有亿万资产的“主人”,呼天成的个人生活其实是极简单的。他最爱吃的,只是一种手工的擀面。这种面是在案板上擀出来的,面要和得硬一点,如果水开后,再加一些霜打的红薯叶,他会吃上两碗。这种饭他几乎天天都要吃上一顿。有时外出开会,时间长了,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让人给他擀碗面。在穿戴上,他也是极不讲究。当然了,他很有几件出外穿的西服和皮鞋,那都是成套的,是外出才穿的。在家时,他更喜欢随意地披着一件什么,那种披着什么的感觉,是他在几十年时间里慢慢养成的,这也是他最舒服、最惬意的时刻。在平原的乡村,披着衣服就像是披着“威望”一样,那种潇洒是平原上独有的。不过,他也有“讲究”的时候,那其实是一种狡黠和表演。比如,凡是中央来了什么大人物的时候,他定要穿一身地道的农民装束,上身要穿对襟的布褂子,下身要穿掖腰的宽裆裤,脚上是一双手工的圆口布鞋,甚至脸上也“配合”出一种憨厚来;如果来的人是记者,或是商界、知识界的人士,那就不一样了,那样的话,他的穿戴就要往“雅”上走了,那就是怎么讲究怎么穿了。他要换上雪白的衬衣、圆领的毛线衫,有时也会打上领带,外罩呢,不是西装,就是宽松雅致的夹克衫。下身的裤子也是笔挺笔挺的,脚上定要换上锃亮的皮鞋,连胡子也要刮得干干净净的。他说,这些人,都是衣裳架子。不能让他小看咱。可人一走,他就马上又换回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