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四、公事私办

范骡子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树。

那是一棵皂角树。在平原,人们都把皂角树称作“叫叫树”。

这棵“叫叫树”很有些年头了,一树老刺。入秋后,结满树皂荚,到了冬天,皂荚干透了,会摇出一树黑响儿,所以才称作“叫叫树”。

夏日里,它是一树羽状的黄叶,碎碎散散的,能铺很大的凉荫,那凉荫花搭搭的,站在凉荫下朝上望去,会看到一脉一脉光影和透明的叶纹,那叶儿的背面是青绿色,阳面却是黄的,时光像蚕一样在叶上爬,爬出一些青青黄黄的光影,在一片一片的光影里,有虫影儿在叶片上一蠕一蠕动着,藏得很妙哇!虫儿咬过的地方,会亮出一个小小的斑点,那是枯黄……

范骡子在树下站了很久了。他立在树下,仰头向上,看了一会儿,心里说,日他妈,再当一回叛徒?

叛徒也不是那么好当的。当叛徒也是需要勇气的,你得先逃过良心的谴责,而后还得找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借口,先是自己不骂自己,往下才能顶得住别人的骂。范骡子的借口很好找,范骡子心里说,关键是那一百万,一百万哪!他们太黑,他们就是这样干的,你还怕什么?他们想过你吗?那时候,为了一个副县,你东凑西借的,厚着脸送了一万块钱,他们就那样地整你,你冤不冤?天底下已经没什么好人了,你还做什么好人?是他们先害你的,你不能不出手了!再说了,人家王华欣如今是市长了,人家找了你,就看你的态度了。你要是不动,以后还怎么在官场混呢?还有一说,那是王华欣红口白牙说出来的,要解决你的副县,你想不想解决,你是真的不想吗?

没有退路了。那事一旦说出去,你就没有退路了,要是你当时不说,还有挽回的可能。可那会儿,两人赤条条的,酒涌在头上,你一激动,啥都给人家说了,这会儿,就没有后悔药了。范骡子想,人真不是东西!

于是,范骡子又成了“马前卒”。

范骡子先是偷偷地请了半月假,在家里“猫”了一天后,就悄悄地上路了,他先去了市里,而后与市检察院的两个人一块儿坐车到了省城。接着就坐飞机到南方去了。这是一次极秘密的行动,走时,王华欣特意指示说:“要公事私办。”

“公事私办”是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一句俗语。在平原,无论办什么事,若是“公事公办”的话,那是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的,就是勉强办成了,也要拖很长时间,要把你的耐心磨到极限之后,才有可能办出结果。所以,在这里,要讲效率的话,必须“公事私办”。“公事私办”的含意是很明确的,那就是要把公家的事当成自己个人的事情来办,要跑关系,要动用大量的人情,要不辞辛劳一竿子插到底等等。由副市长王华欣亲自指挥的这次“反腐败”行动,应该说是彻头彻尾的“公事私办”。首先,办案的经费——五万块钱,是由王华欣出面向一家企业借的;办案的人,也是由王华欣通过检察院的关系秘密组织的(一个老马、一个小吴,据说都跟王华欣沾点亲戚);而作为指证人的范骡子,则是以看病为名请了事假的。王华欣说:“都是自己人。”

就这样,他们一行三人来到了南方的一个小镇上。这个南方小镇是很开放的,街面上到处都是“颜色”,说话叽里咕噜的,一片“鸟语”。他们在“鸟语”里整整泡了三天,才听出一点门道。于是也都一个个卷着舌头跟人说话,终于打听到了那家汇款的银行,接着又顺藤摸瓜,查到了那姓黄的下落。一看到“黄庭华”这个名字,范骡子说,就是他!然而,查到黄庭华的下落之后,却无法下手,因为那姓黄的在这个小镇上是个头面人物,竟是两家公司的董事长,还兼着镇上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呢!一看这样的情况,三个人都有些怵,这是人家的地盘,怕抓不好弄出什么事来。于是就给王华欣挂了电话,王华欣讲得很干脆:“非常之地,要采用非常手段。先想法吊住他,最好不要惊动当地政府,不行的话,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回来!”最后,还是检察院的人有办法,他们一连盯了那姓黄的四天,不管白天还是夜里,就在那里死盯……

一直到了第八天头上,黎明时分,那姓黄的终于露面了,他是出来锻炼身体的。当他跑出家门之后,在一条小街的拐口上,三个人冲了上去,连拖带架地把他弄进了那辆早已准备好的出租车里,手铐一戴,开上就跑!一直到车开出那个小镇之后,他们才算定下心来。

这次范骡子真是长见识了。一路上,他疑疑惑惑地问:“你们就是这样抓人的?”检察院的小吴说:“可不就是这样。你想会是啥样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