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一、地上与地下(第2/3页)

可谁也料想不到,死人一旦有了区别,活人就也想“区别”一下。对这件事,反应最强烈的竟然是八圈!

这年冬天,八圈病了,他病得很重。头两天,还有人见他拄着棍在菜地里挑粪呢,没几天的工夫,人已经下不了床了。论年纪,八圈已算是高寿了,他这人看上去病恹恹的,竟活了八十多岁。因为八圈一辈子没有结婚,算是孤寡老人,他虽一个人住,生活呢,该是由村里管的。八圈一生病,就对人说:“古人云,七十三,八十四,阎王爷不找自己去。看这劲儿,我活不了几天了。能不能让我见见天成?”人们就劝他说:“圈爷,有啥你说了。该看病看病。呼伯太忙,你见他干啥?”他说,“我就一个要求,让我见见天成。”可那段时间呼天成太忙,一直没有空儿。于是,八圈就开始“上书”了。他躺在病床上,就接二连三地让人代笔给呼天成写信。每次“上书”,他就瞪着两眼,郑重其事地口述道:尊敬的天成……第二封又改成:敬爱的天成同志……第三封是:最最最敬爱的天成同志,我是快要死的人了……

就这么一连写了三封,有天晚上,呼天成果然看他来了。看见呼天成的时候,八圈两眼一亮,说:“天成啊,你可来了。”

呼天成走到床前,笑着说:“圈叔,你的信我收到了。咋样啊?让大夫再来给你看看吧?”

八圈说:“不用看。天成啊,我不中了。有句话,我想给你说说……”

呼天成说:“圈叔,你也不用那么悲观,人嘛,都有老的时候。有啥话你就说吧。”

八圈的手抖抖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,他手里拿的是一张纸,他抖着手里的那张纸说:“天成,你看看,我可是平反了呀。县剧团早就给我平反了。这儿有红头文件,正式的。”

呼天成点点头说:“我知道。圈叔,我知道你平反了。有啥事你说吧。”

八圈喘了口气,说:“我这前半辈子,唱了半辈子的戏;后半辈子,挑了半辈子的粪,也算是给人民作了贡献了……”

呼天成说:“那是,那是。贡献还不小哪。”

八圈说:“那我现在算是……‘人民’了吧?”

呼天成笑着说:“当然是人民了。不是人民你是啥?”

这时候,八圈的脸微微地红了,那红像姑娘似的,竟带着一丝羞涩。八圈说:“那我有个小小的要求……”

呼天成说:“圈叔,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,有啥要求你说。”

八圈小心翼翼地说:“我是快入土的人了,进那‘地下新村’的时候,能不能赐我几个字呢?”

呼天成说:“啥字?”

八圈说:“你看,我是个唱戏的,一直唱旦儿,我有艺名……到了那边,我还想,还想给大家唱两口。”

呼天成笑着说:“那好哇。你说吧,啥字?”

于是,八圈像孩子似的祈望着呼天成,说:“你看,那碑上,能不能给我书四个字:人民艺人。”

立时,呼天成不吭声了。他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又笑了。他说:“圈叔,你的要求不低呀。”

八圈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,他急急地说:“你看,你看,我是‘人民’吧?你刚才还说我是‘人民’……”

呼天成说:“圈叔,你是人民不假。我啥时也没说你不是人民。可这‘人民艺人’……这这,我看就算了吧。”

八圈眼巴巴地说:“天成,你看,我唱了半辈子戏,这总是真的吧?”

呼天成点了点头说:“真的。”

八圈说:“那我算是艺人吧?”

呼天成说:“艺人,你是艺人。”

说着,八圈哭了。八圈抖着手里的那张纸,呜咽着重复说:“你看,恁都说我是‘人民’,这,我又是个艺人……我都平反了,红霞霞的章盖着,这又不是假的。你都不能赐我四个字……”

呼天成说:“圈叔,你要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……”

八圈说:“我啥都不要,我就要这四个字……”

呼天成说:“圈叔,不是我不依你。这四个字太重了,没有先例呀。要是给你书了,别人书不书?这事,只怕得商量商量……”

八圈迷迷离离地说:“早些年,我红着呢。那时候,你不知道我有多红。到一个村里给人唱戏,人黑压压的,有人躲在台子板下,从缝儿里抠我的脚……走的时候,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,送出十里开外,他们都叫我‘十里香’。还有人叫我‘浪半城’,这都是真的……”

呼天成背过身去,一声不吭。

这时,旁边有人提醒他说:“圈爷,你别说了,那是旧社会……”

八圈仍迷迷糊糊地说:“旧社会我唱戏,新社会我还是唱戏,就是词儿不一样。阳间我能唱,到阴间,我就不能唱戏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