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五、八哥

蔡先生被抓的消息,是八哥最先打听到的。

八哥还没经过这样的事。八哥一听就哭了。八哥哭着回到了弯店,给全村人报了信儿。

开初,一听说蔡先生被抓了,村里人群情激愤,一个个说:“蔡先生是为了大伙才遭这份罪的。要是没有蔡先生领头,就没有咱弯店的今天!咱们不能看着蔡先生遭罪!”也有人说:“这事得商量商量吧?”这时,村中有一个叫“炒豆”的汉子,当时就炸了!“炒豆”一蹦三尺高,喷着唾沫星子说:“说那些话干啥?也别说那七八鸟,说那些都没用!有种的,现在就跟我去要人,咱一村人都去,嗡到县城,把蔡先生要回来!”众人也都跟着说:“对!要去,都去。”还有人说:“法不治众!他就是再厉害,总不会把一村人都绳起来吧?!”“炒豆”脖子一拧,说:“小舅,他敢?!”

就这样,一村人嚷嚷着,在“炒豆”的鼓动下,朝村口走去。走在最前边的自然是“炒豆”,到村口时,“炒豆”还顺手抄起了一根扁担!大声嚷道:“走!都去哇!谁不去是孙子!”跟在他身后的人说:“你拿扁担干啥?咱又不是去跟人打架的。”“炒豆”又是脖儿一拧,说:“不打也吓吓他!”说着,仍是操着那根扁担,虎汹汹地走在最前边。

出了村就是老东坡了。老东坡漫漫的,一坡八里地。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秋庄稼,秋庄稼的前边,仍是秋庄稼,再往前,是一片迷茫的黛青色的雾气,那雾气淡淡地在天边游荡着,天就显得无比的大。人呢,走在坡里,就显得小,越走越小。八里路的一个大漫坡,无遮无拦的,平日里人一走进去,就有些怵,怵什么呢?那又是说不清的。天高高的,秋阳当顶,入秋的知了一声一声地聒噪,那脚步声闷塌塌的,走着走着,声音就乱了。这时,“炒豆”又大喝一声,说:“走哇,谁不去是孙子!”说了这话后,他低头一看,脚上的鞋带开了,就随手把扁担递给了身旁的“买官”,仍气势势地说:“‘买官’,头前走!我系系鞋带。”“买官”接了扁担,就硬着头领人往前走,走了几步,他回头一看,发现“炒豆”仍在那儿蹲着系鞋带呢。再硬着心走,一走走了半里地,回头再看时,已不见“炒豆”的身影……“买官”心一动,就甩开大步往前走,竟越走越快了,待走到一块玉米地的时候,“买官”大声说:“尿一泡!”说了,就带着那根扁担径直“哨”进了那块玉米地……往下,扑扑嗒嗒的,那脚步声就更乱了。人群三三两两的,就像是溃兵一样。走着走着,就有人说:“这秋老虎就是厉害,薅根甜秆吃吃吧。”说着,也都三三两两地散进玉米地里去了……

八哥一路想着心思。她觉得是她没把事情办好,要是省里的调查组早一天下来,蔡先生也许就不会被人抓了……可她还是一个姑娘呀!凡是能做的她都做了,那些不能做的她也做了,可她还是晚了一步!这么胡乱想着,八哥眼里的泪又下来了,八哥觉得很委屈,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。省城是那么大,人又是那么多,进了省城,就像是掉进了海里一样!后来蔡先生带人先走了,孤孤地留下她一个人,她就成了一块肉了……这么想着,就听见有人在叫她,那人拽了拽她的裙衫,说:“妹子,咱还去吗?”

八哥回过身来,一看,眼前只站着秋嫂和顺妹。顺妹紧紧地依着秋嫂,秋嫂却望着她,轻声说:“妹子,咱还去吗?”

八哥回头再看,已来到公路沿上了。她有点疑惑地扭着身子转了一圈,惊诧地问:“人呢?”

秋嫂不语。秋嫂回头瞥了一眼,说:“妹子,咱还是回去吧。”

八哥一下子惊呆了!一村人,一村人哪,上千口人的弯店,有着那么多的能人、那么多的汉子、那么多的“嘴”,遇上事的时候,走出老东坡的,却只有这么三个弱女子?!

八哥不相信,八哥怎么也不会相信,会出现这样的事?!站在公路沿上,八哥抬起头来,望着眼前的老东坡,天静静,地也静静,日影下,坡漫漫,路也蜿蜒,远处是一片一片的庄稼地,近处有一株株的小草在风中摇曳,村路上仍可看到人的脚印。那就是人的脚印吗?可周围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!那么,人呢?人都到哪里去了?!就在刚刚,还是喧嚷嚷的一群……

顿时,八哥心里升起了一片悲凉!那悲凉一层一层地挤压在了她的心头上,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失望和鄙视!就在这一刹那间,八哥的意识在无形之中升华了,她开始怀疑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,怀疑那些曾经大声说话的村人们!那怀疑就像是千疮百孔的大堤一样,一触即溃,一下子就冲向了事物的根本所在。此时,她的灵魂高高在上,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块母性的土地,那思想像闪电一般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切,村人的面相像蚂蚁一样,一个个从她的眼前爬过,这其中包括她的父亲母亲、她的哥哥嫂嫂……这就是人吗?!那成熟仿佛是在一瞬间完成的,那告别也是撕心裂肺的!到了这时候,八哥已经没有退路了,她只有往前走,前边无论是坑是井,她都将义无反顾地跳下去!这样做的目的,似乎已经不再为任何人了,而仅仅是为她自己!不然的话,她就跟那些村人一模一样了,一模一样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