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四、纸糊桥

呼家堡的“革命”虽然结束了,但外边的“革命”却愈演愈烈,不断地烧到呼家堡来……

那时候,常有一车一车的“红卫兵”扯着造反的大旗呼啸而来。他们有的在车头上高架着机关枪,一个个荷枪实弹,杀气腾腾;有的是在车角上架着两个锅样的大喇叭,一路上大喇叭“哇哇”乱叫着,车上的广播员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口号!他们一进呼家堡,就开始演讲他们的“革命宣言”,那喧闹的口号声震得房瓦乱颤!那时,城里的“革命”已开始分派了,这一派来过了,那一派又来,来的人都有各自要“誓死捍卫”的东西,都有各自不同的观点和理由。因此,当他们来到呼家堡时,提出的几乎是同一个要求:支持不支持他们的“革命”?!那会儿城里的“革命”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,几乎每天都有死人的消息。他们到呼家堡来,就是来寻找农民“革命同志”的,如果不是“同志”,那就是敌人了!当时,呼家堡没有一个人敢回答这个问题。他们说,老天爷呀,谁知道来人是哪一派的?万一说错了话,小命也许就保不住了。每到这种紧急关头,站出来回答问题的总是呼天成。

每当呼天成被围在村口时,他总是笑眯眯地说:“革命小将大老远来了,喝口水,喝口水。”小将们不喝水,小将们来这里也不是喝水的。小将们厉声质问说:“说,你支持不支持‘八二一’?!”呼天成就说:“支持。支持。坚决支持。”人家又问:“你支持不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?”他说:“支持!”而后就赶忙吩咐人烧水。等水烧好了,这一拨人已经走了。而另一拨人又来了,人们围着他说:“支持不支持‘二七公社’?!”他又是连连点头说:“支持,支持。”人家说:“是真支持还是假支持?”他就说:“真支持,真支持。”人家说:“真支持得明确表态!”而后掏出手枪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。他就立马吩咐人刷大字报,斗大的字贴了一村街,上写着:坚决支持“二七公社”!等人前脚一走,他又赶快让人把那大字报揭了。大字报是新糊的,还湿着呢,也好揭,一张张贴上去,又一张张揭下来,就那么一团,拿去烧火。后来也玩熟了,人一来就贴,人一走就揭,不管是哪一派的,就两个字:支持。

那时候,村里人都说,天成是长了天胆了!你想啊,那些人可都是顶着“火”呢,一句话说不好,那枪就掏出来了。再说,那么多的组织,你知道谁是谁呀?万一说错了话,不就砸锅了吗!可村人们谁也不知道,就在那时,呼天成心里还藏着一个大秘密哪!那是一个吓死人的秘密:他把一个被人打折了腰的省委副书记藏在了果园后边的茅屋里。这件事要是让人知道了,后果是不堪设想的。

那时,有很多个夜晚,呼天成是跟这位落难的省委副书记一块度过的。那副书记姓秋,才五十来岁,可他的腰被人打断了,就在那茅屋里躺着,他默默地躺在那里,常常是一句话也不说。偶尔,在一片黑暗中,他也会睁开眼睛,默默地望着屋顶,叹上一口气,而更多的时候还是沉默。渐渐地,呼天成从他的眼睛里也读出了一点东西。他知道他是很痛苦的,他的腰已经不能动了,可那痛苦不在腰上,他最痛的地方不是他的腰,而是心灵。那是一种失去权力的痛苦,那是一种对未来迷茫的痛苦。窝在这里,对他来说,已是很无奈了。可他最关注的,仍是来自上边的声音。那个小收音机几乎是他的宝贝,广播里哪怕有一丝细微的变化,他都能听出来,他的叹气声总是随着广播里声音的变化而变化。有时,一个词汇的不同,也会使他变得心神不宁。有时,他又会突然笑出声来。这是一位经历过战争又经历过“运动”的人,他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,就是会麻醉自己。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候,他会说:“说说女人。”

他一直把这个话题当作麻醉剂来使用。当他说到女人时,他的语气很淡,说得也很家常,很随意。他说:“我一生曾遭遇过六个女人,这六个女人是各有千秋哇。头一个女人,让我懂得了眉毛。从她那里,我才知道人的眉毛是干什么用的。眉毛这东西,可不光是眼的帘子,它的妙用主要是在性上,眉毛其实是一种性器官,它就跟花的蕊一样,是性欲的外在反应。你如果稍加注意的话,你就会发现,人的眉毛是千姿百态的。眉毛的形态跟人的性形态是一致的,尤其是女人。女人的外‘好’看脸蛋,女人内‘好’看眉毛。别笑。女人媚在眉上,柔也在眉上,荡在眉上,寡也在眉上。床上功夫好不好,一看眉毛就知道了。你注意过女孩子的眉毛没有?你看那刚长起来的小姑娘,眉毛是绞在一起的,绞得很密。那眉毛一层一层地绞着,是交叉着织辫在一起的。这就像是没有开过苞的花。女人一旦开过苞,那眉毛立时就不一样了。凡是结过婚的女人,有过第一夜之后,她的变化首先反映在眉毛上。她的眉毛一下子就弹开了,所谓弹开,也就是说它蓬松了,不像以前那样是死绞在一起了,就像是花被雨露滋润过一样,它的变化是由密到疏的过程,是由合到放的过程。女人一旦摊开,她的眉毛也就跟着开了,它疏朗了。女人就像书一样,翻没翻过是不一样的,那是会留下痕迹的,从眉毛上就可以看出男人留下的痕迹。如果你想了解一个女人是否本分,看她的眉毛就知道了。看一个一个准,看十个十个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