碰撞与痛疼(第4/4页)

我就是那个注视你的孩子,一个耽于幻想的孩子,如今已变成了面色凄苍的中年。中年不信曼妙的故事,衣衫上扑满了秋风。

怀念童年时光,总忘不掉那一幕:和外祖母坐在大李子树下,她的身边还蜷了一条狗——我和它一块儿倾听你的故事。这是一个传说和演绎了几千年的梦境,你居于仙山正中,浑身散射出灿灿荧光;你有纤长的佛手,处子的肌肤,闪闪的美目;你丰腴而慈悲,心胸如海洋,诱引海客,拥波为疆;你洗涤一头乌发时,大海就会荡起狂涛巨涌。你用一种至美吸附一切,毁灭和颠覆一切;直到这个世界的末日来临之前,你都会一直居住在那里。那儿是东方,是世界上最先领受光的地方。

我至今忘不了外祖母的白发和她的呵气声,忘不了那个春天的飘飘落英。我曾经从一簇簇密挤的李子花的间隙里,试图偷窥你惊心动魄的容颜。

可是今天,我已经不再相信那些海客真的见过你。你掩映于波涛葱茏之中,在月亮撒下的荧粉中款款而行,星星缀上冠冕。你一遍遍巡视无边的水晶之国,裙裾掠过碧波,在峰峦上稍稍停留。蓬莱瀛洲方丈,无数玉树琼阁。与你悄语的是月亮宾客,是婀娜嫦娥。玉兔跟随,药杵笃笃;吴刚有酒,酒不醉仙。也就是这样的长夜,波涛中却有一个庞大的船队在苦苦挣扎,历尽艰险。领头的是徐福,他在帆樯下镇定自若,却难掩三千童男童女大放悲声。他们苦苦跋涉了两千多年水路,只为了一次抵达。慈悲的海神,无所不能的海神,你看到了吗?你怜悯了吗?

慈悲的海神,残忍的海神,美若天仙的海神,你用什么杀死了心中的怜悯?你最终摆脱了生与死的繁琐,一切也就化进了涟涟水波之中?可它分明又在日夜拍岸,叩问人间,传达的又是怎样的神秘和讯息?你真的无声无臭,无知无感,无心无肺,美丽丰腴——是痛苦与焦思的死敌,还是它的孪生姊妹?你真的无动于衷?那么今夜就让我大胆假设吧:如果徐福的航船甲板上站立了屈原呢?他生有一双无可匹敌的美目,他的歌哭能遏云止霓——那时你还能够目不斜视、泰然自若?

那个蜿蜒西归的车队之核,那个让大地迸溅鲜血的暴君,那个令山河为之变色的强虏之王,他最终丧命沙丘。这算是你的惩罚吗?不,我宁可相信他是被自己的贪欲之火烧死,他的枯目最后一刻仰望和乞求的,仍旧是你的容颜你的恩赐。

山河依旧。山河永远需要生民的血泪去浇灌浸泡。绝望的呼告,折筋断骨的寻觅,所有的这一切都面向了你,投向了你,指向了你,归于了你。你的回应一如往昔:无声无息。慈悲的海神,残忍的海神,美若天仙的海神,你究竟用什么杀死了心中的怜悯?你真的无声无臭,无知无感,无心无肺,美丽丰腴——你是痛苦与焦思的死敌,还是它的孪生姊妹?

慈悲的海神,残忍的海神,今夜是我最后的一次质询了。从此之后,我将负起远行的背囊,让旅途上的尘埃扑个满身满脸。美酒与海水,海客与瀛洲,生民与厉鬼,凡地与仙境,一切都将分个清楚。我这苦行的肉身无论怎么脏腻,都只在淡水里洗涤。我将谨记:大海是你的疆土,而它的每一寸都由人间的泪水汇成。

对你的希冀和幻想不能疗伤,不能求生,不能止血,那就让我把你忘却吧。我要把你忘个一丝不留。

仰视这满天的宝石,一遍遍说出你的名字,想在一夜间了却这桩神圣的心事。我悄悄地对外祖母说出一句:多么不幸啊,我弃绝了海神。可我就是忘不掉那棵大李子树,因为我从小就在它的身边,攀爬过它,抚摸过它,它也永久地安慰着我。

慈悲的海神,残忍的海神,今夜又是波涛汹涌,你又在洗涤自己的满头秀发了。

你奢侈地使用着天下最大的一汪苦咸。这是人间的眼泪汇成的。就此而言,你啊,海神,你是多么的残酷……

而我,为了不使它再添一滴一毫,从今以后将紧咬牙关,永不泣哭。我还将在大地上四处奔走,告诉所有的人所有的朋友:我们永远不再泣哭,因为那个慈悲的海神,残忍的海神,她正在奢侈地使用着天下最大的一汪苦咸,那就是我们的眼泪汇成的。

今夜波涛汹涌,你又在洗涤自己的满头秀发了。

你啊,海神,你是多么的残酷……

1991年8月-2008年4月,一至四稿于龙口、济南

2008年11月-2009年12月,五至六稿于济南、龙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