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巡·十

1

从高空俯视这片疆土,一切都显得这样渺小。那个在当年曾经深深激动过他的万里长城,这会儿像一条松松垮垮的灰白色带子;四周的峻岭、丛山、绿色,都比它辽远雄伟得多。他发现一切人工做成的东西,原来都是极其有限的;而一切神灵做成的东西,却是无法企及的高大完美。比如说这连绵不绝的山岭,这浩浩渺渺的云汽,这宽阔无垠的平原,还有这蓝色的天空,天空下无际的碧波。

再看东部疆土上缓缓行驶的车队,更显得可怜,从这儿望去,简直连蚁群也不如。他一再地试图接近一下泥土,想离他们近一点儿,以便看清那里的一切。

乌鸦盘旋,继续着刺耳的聒噪。

在高空里翱翔的始皇,这时候终于明白了:就在那个最大最华丽的、被一些丝绒和锦缎包裹着的车辇里,躺了一个行将死亡的人。这个人此刻显得那么干瘦和弱小,像一个儿童那么稚嫩。当然了,凑近了才可以看得更清,他是那么苍老,脸上满是皱纹,皮肤像缠在了骨骼上。可是远些看,他又像个儿童了,一个呀呀学语的儿童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,怎么占据了这样华丽的一个车子里呢?他究竟有什么功德?有什么威仪?有什么出人意料的神通?他怎么可以成为这个长长的车队之核?

他用力地看着。他虽然知道这个人行将死亡,而且他的死亡将会引起山河改色,举国震荡。可他还是弄不明白,不懂其中的前因后果。他只得在心底发问:这到底为什么?为什么?一切只是个偶然吗?比如说旁边那个胖胖的赵高,如果他躺在车子里呢?还有那个丞相李斯,或者是那个扛着矛枪在一边瞪着眼睛的士兵,他们躺在那里呢?

真的是个偶然。因为总要有一个人躺在这样的车子里,总要有一个人威震四方。时间的浪花总要把一些东西从海洋里推拥出来,把它们撂在岸上。这好比那些顺着河流冲到大海里的杂物,它们总要被涤荡上来,在岸边摆成一溜儿,在阳光下泛着盐渍,阴干并慢慢腐烂。

车队往前蠕动着。

始皇仍旧不得其解,不知道那辆最华丽的车子里到底是谁,这个车队又是怎么个来由——它们从哪里来?到哪里去?它们又是如何来到了东部?又为何从那里驶出?他们要走向高原吗?他们到底要在哪里终止?

始皇极力回忆。他忽然想去车队里寻到几个熟悉的身影。看啊看啊,怎么也记不起来。

直到最后他才看出赵高有点面熟,发现了那个躺在奄奄一息者身旁的小宦官——这时他才恍然大悟,倏地记起了一连串的故事,记起了那一排排的儒生、文武大臣,那个有趣的大聊客老齐!

后来,他的目光就一直凝聚在丞相李斯身上了。

这个忠诚的李斯,这个儒生出身的令人恐惧的李斯,此刻一脸冷峻。他在等待那个时刻吗?那个可怕的即将发生巨大转折的历史时刻就要来临了,这个聪明人肯定对一切都了如指掌,早有预料。他在等待什么?他又有何打算?这个人除了忠诚而外,其他一无是处。

始皇记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藐视和提防这个人,同时又有着一丝畏惧。经历造就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生命,他们的幽思笼罩一切,洞察一切。也许一切懦弱都是伪装的,这个李斯的驯服,他可爱的驯服,曾经像一个长久的谜一样缠裹了他。这个谜此刻从湿润的泥土上升腾起来,漫过那个奄奄一息的瘦小的人,升到空中,化为了一片洁白的云。它们像棉絮一样,像蚕丝一样包裹着始皇,缠绕着,让他披挂着这朵云霞在高空里飞翔……

2

缓缓行走的车队啊,由东往西的车队啊,旌旗垂落,一片死寂。这到底是谁的车队?尾随在车旁的那个面皮蜡黄的人,你转过脸来——哦,看清了,还是丞相李斯。你还记得当年与始皇的密谋吗?那一天朕与你有过一次至为深入和隐秘的交谈——

“朕问你,城内儒生尽杀,诗书尽焚,消息会不胫而走。如此下去,如何了结?”

“始皇,臣以为对付儒生,第一是封锁消息,不要泄露什么,然后就是一个字了。”

“一个什么字啊?”

“宠。”

“朕不解。”

“恕臣直言,我与各色儒生相处日久,像有名的稷下学派,也算熟识。我发现各色儒生方士有一通病,就是‘得宠忘形’。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朝思暮想要博得朝廷宠爱。一朝得宠,即忘记万般屈辱。所以,哪怕消息偶有泄露,只要陛下少施宠幸,也必定会把他们从四面八方吸引到咸阳城内。人只要进了城就好说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