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只小鸟(第2/5页)

我摇头:“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,而是能不能;你这样做肯定违背了母亲的心愿,因为她把你养大,就为了让你接上做父亲的事情——你要扔掉古航海研究?”

“这我在山里也会做下去!”

“那太困难了,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。”

纪及脸色憋得发紫,显然难以马上否定我的话,直到许久才长叹一声:“那怎么办啊?我到底怎么办啊?”

“最后你还是要把母亲接到这里的,她上了年纪,不能老守着那块围了篱笆的山地。还有,你也无法让小雯丢下自己一家子,因为这对她太难了。你要为她设身处地想一想——你想过吗?”

“当然,怎么会不想呢……就是这些让我日夜煎熬啊!”

我又想到了于甜——倒不是因为娄萌的嘱托,而仅仅是于甜本身……我声音缓缓地、像怕惊吓了他一样:“于甜喜欢你,你对她也很好,为什么、为什么就不能把现实和爱情统一起来?你们在一起,这是多么合适的一对!你啊……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吧……”

纪及愣愣地看我,下巴神经质地抖动,突然变得口吃了:“统一?现实和爱情的……统、统一?”

我一瞬间有点害怕了,怕一时激怒了这位兄弟。我的脑海又闪过吕擎送的那副对子:“一腔兄弟情,三分平庸气”……我很想说一句:“对不起,我比你大了几岁,可能这是我人生经验中积累的一部分,它有些老旧;不过我还是有责任提醒你——无论你同意与否……”但我没有说出来,我突然失去了信心。

2

“那天晚上有一只小鸟,它飞走了……我眼里只有这一只小鸟!”

我屏息静气倾听。他却不再说下去。“一只小鸟”,我在心里也久久重复这几个字。是的,我完全同意这种比喻,她真的能让人想到小鸟,那么机灵小巧,而且——单薄可怜!她在这座城市里太弱小太无力了,谁都不应伤害她一丝一毫,纪及就尤其不能;现在她正处于爱人与仇人的双重束缚之中,无法解脱。

纪及,首先是你,你能让一只挣扎的小鸟解脱吗?

他的“一只小鸟”、他的叹息般的呼叫和低语,我想自己全都听得明白。而以前我与纪及在一起的日子里常有这样的疑惑:我真的领会了他的绵绵诉说?他在释放心声,可这需要一种特别的能力才能捕捉、才能听懂。我没有遇到一个人像纪及这样,能够深深地沉浸到思想和灵魂的深处,旁若无人地自语,把思绪送到至为遥远之地。他沉默的时间有多长啊,可是一旦开始喃喃,就会没完没了……我常常被轻轻地、然而是至为惊怵地触碰一下,然后不再遗忘。

纪及说下去:“我明明知道自己属于那里,明明知道她和我一样,可就是不能返回大山了。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围起自己的篱笆,那中间也没有我的一座小屋,小屋里也不会有小雯。那个晚上我在想:我要不要立刻冲到楼上,不顾一切地擂开那扇门,然后清清楚楚告诉她和她一家,说出一辈子都不再更改的决定:和她厮守一辈子、永远不放弃永远不改变?我抬头看着月亮,觉得这就是她的脸。可让我丧气的是,我再重复一遍,得到的还是那些回答。我看着月亮,觉得她的一双眼正盯得我害怕。这会儿我更肯定地对自己说:无论怎么她都是干净的、清洁的,她是任何人都不能污损的,她是最宝贵、天生就宝贵的啊,这样的人只有我们大山里才有……”

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疼惜一个人。是的,迷恋和命运,它们才是人世间真正费解之物。我的朋友正陷入一座迷宫,爱的迷宫。我一直想问他脸上的伤,可又不忍打断他的忘情诉说。

“妈妈以前看过她的照片,看了又看,摩挲着说,‘多好的闺女啊,我敢说满村里也找不出这么俊的闺女。看这大眼,是怎么长出来的啊!’我听着难过极了,附和几声就回屋里去了。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把她领到妈妈身边,她就像水中的月亮一样。她爱我,这是一点都不能怀疑的事实。你知道我一夜夜睡不着,那是认识她以后才患上的毛病。睡不着,只想一个人。无论是在妈妈山里的小屋还是城里,只要一想到她受的伤害,我就痛,就睡不着……”

我终于打断他的话:“你还没有告诉我,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?”

他低下头缓缓摇动:“没什么……这不算什么了,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怕、也不在乎了,”他伸手按一下鼻子,可能那里在隐隐发疼,“那天晚上——其实已经是第二天黎明了——我一个人往回走。大街上没有人,交通车也没了。就是有,这时候我也不会乘车,只想走一走。路过一个公园门口,老远看见两个人在那儿喝酒抽烟。当时我没想别的,只见其中的一个奇怪地向我举手打招呼——后来觉得不对劲,一回头才发现身后还有人!原来他一直在跟踪我,与前面几个可能是一伙的,这时他猛地往前蹿了一大步喊:‘拦住这小子,这小子是个流氓,他刚刚作案来着……’他一喊那两个人就扔了东西凑过来。我这才明白,这几个人今晚早就盯上我了!我往一旁跑,可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,根本不让我脱身……他们一边打一边骂,说要我把这个教训记一个月、一年——如果再有第二次,就让我记一辈子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