兄弟行(第3/4页)

纪及告诉我:“二秃驴”是方圆几十里最出名的富户,这些年专门打女人的主意,还恬不知耻地嚷叫:“咱上瘾了,上瘾了,咱也不知怎么回事儿!”月月上学时并没引起他的注意,后来毕业了,随上爸爸去田里,一出门就被他盯上了,说:老天,原来好东西就在咱嘴边上啊!他开始缠磨,各种办法都使尽了,扔钱、给东西、威吓,月月就是不从。可是这爷儿俩都不敢把事情讲出去,因为“二秃驴”太凶了,他们一见他就吓得抖。月月父亲不知央求了多少次,说了多少软话,没人的时候还给他下过跪,全没用。他一到夜里就要来掀那扇薄薄的木门,老人害怕,天一黑就用一根杠子顶上门板。“二秃驴”就从院墙上翻过来。老人听到有人跳进小院,就把里屋的门顶紧。“二秃驴”火了,使上蛮力,一膀子就把门撞开了,骂:真是不通情理,乡里乡亲串个门儿都不行!父女俩连声求饶,“二秃驴”听都不听。做父亲的抱住了“二秃驴”的腿,一直这样抱着……

从此地狱般的日子开始了。为了躲避这个恶魔,父亲想领上女儿逃开,可最后还是故土难离。老人哀求“二秃驴”,只说女儿有了婆家,还吓唬说她婆家人可是有能为的人,她男人知道了你就担待不起……“二秃驴”听都不听,照例来撞门。

月月常常关在自己屋里哭,老人就说:“哪里也没有包青天哪,庄稼人去哪儿说理?‘二秃驴’说不定要把咱房上的瓦全揭了,让咱爷儿俩露天睡觉。这就是咱的命啊,月月,咱扔下地出村打工吧……”

……我和纪及出门,路过那个强大的西邻时,正好看到一个面色灰暗、长着两撮小胡子的人从高大的门楼里走出。我们走近了,他拤着腰直直地看,目光里全是迷茫和仇视……我们走开了十几米远,才听到后面传来狠狠的一声恶骂。

我回首瞥着那个人——这个瘦削不堪的、矮小的、贼头鼠目的家伙,今天竟变成一个不受约束的强人。在这个村庄,也许还有其他地方,当然还包括城里,最野蛮的家伙常常是不受约束的。这是一个冷酷的现实。

晚上我们好长时间没有睡去。纪及在听我讲老林场的事情。我讲到了楚图和路雨。讲到靳扬,我再也不能流畅地说下去了。纪及躺下又爬起,看着黑漆漆的窗户。他好像在努力望穿黑夜,看远处的老林场。剩下的时间他不想再睡了,披着衣服下床,在屋里站一会儿走一会儿,说:

“你知道我今天看到月月在想什么吗?”

“想什么?”

“我在想,总有一天,有人会选择同归于尽的。”

我吸了一大口夜晚冰凉的气息,一声不吭。

“所有不幸的人,所有木讷无能的人,成天忍耐的人,总有一天会冒死一拼。你等着看吧,像这一对老实无能的父女,就像他们自己说的,或者逃开,或者准备一把铁叉守在门边,那个恶霸敢跳进来,他们就会把他叉穿——然后自己也不活了!”

我看着他。我对这些话毫不怀疑。

纪及在黑影里说下去:“他们会撞死仇人,然后再撞死自己。这个世界从过去到现在都是这样。有人已经无路可逃,把门堵起来、再把窗子堵起来——最后屋顶的瓦就得被揭掉……”

黑暗中,两人都不想开灯。我叫了他一声,他像没有听见。我又一次呼唤:

“纪及……”

4

按照原计划,我与纪及在殷山遗址会合后,就该准备踏上返城之路了。可是这一回他仿佛不再急切,好像还想延缓下去。他不提小雯的事情,好像不再想她——不,他只会将她深深地压在心底;我相信他说到“月月”两个字时,内心里其实早就置换成了“小雯”……他说要在回程前整理一遍笔记,把这次沿海一带的考察综合进去——同时还有一个新的想法,即今后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栾河营古港了——从那儿往东还有几个海湾,往西则有更长的海岸线,比如有一个伸向大海的连陆沙坝——所有这一带岸段都有可能是几千年前的古港遗址,也都有可能作为那个出逃的大航海家徐福的启航港。

结果我就不得不依从他的计划:背起背囊,徒步沿北部海岸往西,从栾河营古港起步,直走到那个沙坝;勘察完毕后,再从那儿乘汽车抵达铁路线,乘火车返城。我们沿着海滨平原,顺着平坦的地势由东向西穿行。整个平原缓缓地向西北倾斜,有好几条河流由南向北流贯其中。河谷切入平原,把它们分成若干个部分。在我们所路过的区域内,主要河流有栾河、界河、芦青河和略小一些的降水河、丛林河。这些河流是这片冲积平原的主要塑造者。河流在山区和平原具有明显的差异性:从山地启程时,河谷深切基部岩石,河床中的主要组成物质为砾石,于是形成了砾石质河床与河漫滩;河流蜿蜒出山时河床立刻就变得宽平,组成物仍然是砾石——而到了平原之后,河底就铺上了一层粗沙和中沙……由于多年来降水量不断减少,还有中上游水库的拦截,河底开始一段段干涸,河床成为漫滩——只有河的入海口处才形成一个稍稍开阔的葫芦形水湾,看上去就像小湖一样。我曾经在这样的小湖里“踩鱼”:水深只达脐下,学当地人那样抬高膝盖,然后迅速落脚,鱼伏在河砂上就会被踩住……积水是淡水,常常掺有回流的海水,所以这儿生长了一些在海水和淡水交汇带上的鱼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