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雷雨(第5/8页)

“还有呢?林场农场——我是说接下来的这个夜晚,有人逃跑吗?”

“没有。他们被大卡车运到城里,折腾了一天,回来时连淋带吓,已经动不了啦。”

“靳扬就是这一天遇难的吧?”

“就是这一天。”

“是这一天中午?”

肖筠嘴唇颤抖,把脸转向一边。他没有回答我的话,只沉着嗓子讲下去,像是远处有个魂灵在倾听:“……靳扬被单独关起来的次数越来越多。前一段还时不时放他出来和我们一块儿做活,到后来就不行了。他和我们一块儿种地瓜,我们刚刚把地瓜苗种得整整齐齐,他就伸出巴掌,一掌一棵把那些瓜苗全都毁掉了。我们怕场里管理人员看见,就悄悄把那些拍折的瓜苗换下来。最后我们不得不由一个人专门看管他,防止他做出过火的事情——那样他们立刻就会把他重新关起来。只要他被单独囚禁,那就算大难临头了,吃不到像样的食物,还要饥一顿饱一顿。他在屋子里大小便,弄得臭气熏天,脏东西沾上一身……那会儿真是惨不忍睹。我们千方百计让他和我们待在一起,上边问他怎样了?我们就说:蛮好的,蛮好的……”

“为什么不想法把他送到精神病院?”

“那不可能。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他是装出来的,他们还巴不得要利用这个做文章呢!其实我们都知道,靳扬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。生活难以自理,也不能正常参加劳动。他去挑水,挑到半路一屁股坐在那里,把一桶的水全都浇到了身上,一边浇一边笑,眼里还流着泪。泪水和清水一块儿在脸上流,头发湿蓬蓬的。我们把他拉起来,他怎么也不干,就坐在那里,伸手在泡湿了的泥土上画着。奇怪的是他到了这时候还能画出很好的画——我们给他抚平了,他又在地上重新画起来……我怕有人看见报告上边,就小声规劝说:‘靳扬,我们离开这里好吗?离开好吗?’他只迎着我嘿嘿笑,就是不起来。我安慰他,想把他拉起来。可我刚伸出手,他就一下抱住了我,紧紧抱着,抚摸拍打我的后背,贴紧了我的脸,嘴里呜呜罗罗说着什么。我一句也听不清,只是感动,还有点害怕。我的脖子和脸全给弄湿了,我知道那不仅是他头发上甩出的水珠,还有他的泪……”

老人擦着眼睛,“那一次让我永远也忘不掉。那会儿我才知道:他虽然患了精神病,可是还有正常的思维,还有那么深的感情。可见无论他的思维多么混乱,也还是留恋友情。我看着他忍受疾病折磨的样子难过极了,我不敢回想这些啊……他现在如果活着比我的年龄还要大。我的这位好兄长啊……”

老校长说着说着又哭起来,一双枯手又捂住了眼睛。这样好长时间一声不吭,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,那一对目光就变得有些吓人了。他注视着我,好像要从一个晚辈身上印证什么一样。我想躲开他的目光,因为那样子真的吓人。我觉得他要从我身上、我的目光中寻找什么、证明什么……他要寻找像他一样的悲哀、仇视,或者同情,还有怜悯和愤怒——寻找下一代人深深的理解和共同的悲哀吗?我想告诉他:老校长,您的那一切记忆和感触,一定不会白白流逝的,它一定会存留下来,存留人间……我心里被一股激流冲撞着,旋动着,眼前一片迷蒙……

我们就这样默默注视,一声不吭地坐着。如果我想得没有错,那么这会儿我们在想同一个人:一个曾经极其受人尊敬的著名学者,他却把自己的同类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……太阳就要落下去了。残阳如血,大地一片暗红。在这一天就要结束的时刻里,老校长低下了头。我知道,他马上就要述说那个可怕的结局了。

“尽管我们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他,可最后还是要单独囚禁。我们最后也知道他再不可能在这里待下去了,因为他开始在半夜里呼喊——尖利的喊声半夜里传得太远,喊了什么有时听得清,有时听不清——他喊的词句在当时是可怕的,尽管他是一个精神病人。我们知道没人会理解他饶恕他,那些家伙会如临大敌一样对待一个可怜的病人……他常常吵得管理人员睡不着,我们也睡不着。我们知道事情恐怕要以某种可怕的方式了结……就在他喊了一个星期之后,突然来了一些穿黄衣服的人,接着就召集起全场大会,原来执法机关这次要宣布正式逮捕靳扬—— 一个恶毒至极的家伙,长期以来伪装精神病人,穷凶极恶地发泄刻骨仇恨……

“拘捕大会上,管理人员代表发言,我们这一伙当中也有两个代表在台上发了言——所有人都慷慨激昂,一齐斥责靳扬,说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分子……在一阵阵口号声中,靳扬给戴上了手铐,然后那些穿黄衣服的人拿出了一根绳子,当着全场人的面把靳扬五花大绑起来。那些捆绳子的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人,是刽子手和专门家,他们用膝盖使劲顶着靳扬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的身体,然后用力煞绳子。靳扬被煞疼了,嗷嗷大喊,面向我们,瞪大双眼,像告别又像求援……他望着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,我相信那一刻他头脑是非常清醒的……台下有的低头不忍去看,有的流了泪,更多的人紧咬牙关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