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雷雨(第2/8页)

“靳扬是一个幽默的人,爱说爱笑,常开过火的玩笑,但是谁都知道他这个人光明磊落,单纯得像个孩子。他的爱人正好相反,是一个特别严肃的人,长时间绷着脸一声不吭,但像他一样善良。靳扬有时候说她:你严肃得时间很长啊!妻子就笑。在农场里尽管每天做活,大家累得连床都爬不上去了,可这时候靳扬还是千方百计给大家找点乐子:他学别人走路,学得惟妙惟肖;学一个狗坐在那儿,被一块小石子猝不及防击中时的狼狈样子—— 一切都妙极了……有时候连那些看管我们的人也给逗得开怀大笑,和我们掺和到一块儿,要求靳扬学这学那……靳扬肚子里的故事多得不得了,好像永远也讲不完。在整个林场和农场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,我敢说包括那些蛮横的监工,也渐渐对靳扬放松了警惕和约束,有时还给他纸和笔,逗他画一些漫画儿。他是我们那个时期最依赖的人,只给别人快乐,结果就忘记了自己的危险。如果他能再谨慎一点就好了,可惜别人对他放松了拘管,他自己也忘了。他有个毛病,就是愿意喝酒,喝起酒来无话不谈,兴致高起来就说个不停。他酒量大得惊人,有时能一口气喝上一斤高度白酒,这之后还可以作画……后来城里来人了,是个检查小组,这些人压根儿就没打好谱。他们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,注意力很快集中到靳扬身上了。他们说这个人够典型了:不思悔改,直到现在还口吐狂言,喝烈酒画毒画,肆无忌惮。他们把靳扬在这里画的所有漫画都带走了。

“大约只过了半个多月,上面又来人了。他们把靳扬叫到一个地方,一会儿就传来了呵斥声。事后才知道靳扬在辩解的时候惹怒了那些人,他们马上对他拳打脚踢,然后就把人隔离起来。夜里他们一伙人轮换值班,无非是折磨他,动手打人的次数越来越多。靳扬的喊声传出了很远,有时半夜听到他的叫声,我们一伙儿就不顾一切冲出去,又一起被堵回来。这样许多天过去,谁也见不到靳扬,直到有一天他们把他押出来:靳扬整个人都变得快要认不出了,一张脸肿得走了形,头发给扯掉了许多,鼻子也歪了,上面是正在结成的癍痂。后来才知道,原来是那些家伙让靳扬脸贴着墙站立,然后问他话,如果回答不满意,他们就猛地将人往墙上一推,鼻子就给撞得流血,最后撞折了鼻骨。他们根本不考虑让他住院,最多是让卫生室给涂点药水了事。后来靳扬鼻子上的痂掉了,整个鼻子往一边歪着,那些人就指着他的鼻子说:看,反动分子到处碰壁!

“靳扬受不了没头没尾的折磨,整个人都变木了。他放出来没有几天又给关起来,锁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里,里面又冷又潮,没有床铺,人要睡在茅草上。只要是审问开始就不允许他睡觉了,一打瞌睡他们就设法把他弄醒。如果他困得实在厉害了,无论怎么推搡还要睡过去,他们就用一根胶皮棍子照准头顶来一下,把人打得嗷嗷直叫……日子一长,靳扬被折磨得实在不行了,最后一双眼睛都往外凸着,像要暴出眼眶。他在屋里干嚎、在地上爬……那真是绝望啊,那是极度缺乏睡眠啊。他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在屋里四处乱闯,一会儿笑一会儿哭,一会儿去抓窗子,手指甲都抓出了血。那些家伙只说他患了精神病,其实是长期不让睡觉造成的。靳扬很快被折磨得瘦成了一把骨头,只有一张脸肿胀着,眼睛往外凸着,那模样让人不敢看。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,他真的患了精神病:从小屋里放出来时,只坐在一个地方傻笑,笑着笑着就喃喃起来,一双手胡乱抓挠。他用草棍在地上摆周易的卦象,又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漫画……总是笑,笑过之后就嗷嗷大叫,那声音吓人——使劲仰起脖子叫,有时一直叫到嗓子出血。夜间他会坐起来,两手比比画画,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。我们同屋的人没一个敢睡,只怕他半夜干点什么。他这时候被允许睡觉了,反而再也睡不好了,最长的睡眠也不过十分八分钟,睡睡醒醒……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人打他的主意:不知是什么人,为了解脱自己,竟然把靳扬精神病期间画出的东西收集起来,还写了情况汇报交给上边。这段时间总有人注意靳扬,所以这些材料立刻被他们当成了宝贝。可是靳扬精神病症兆明显,就给押到城里,给他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。因为靳扬如果真的是个精神病人,问题的性质也就不同了。他们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担心遇到了一个更狡猾的敌人,即伪装精神病逃脱惩罚。有人已经断言:靳扬就是这样的伪装者,这样不仅可以摆脱惩罚,而且还能借以发泄心中的仇恨。靳扬怎么会没有仇恨呢?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仇恨!他完全是被无辜地摧残和折磨!一个天真烂漫的人,一个最坚强最勇敢、最健康的人,最后真的被逼成了精神病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