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声部(第5/5页)

“宁哥,我爸爸被上边批了。”

“为什么批了?”

“还不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。我听见爸爸在家里抱怨,唉声叹气,情绪从来没像现在这么低落。你想想这么大一个机构,在外地还有一些研究所,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睡全要爸爸管哪。可是他还要听上边的,那些人愿意管就管愿意问就问,有时爸爸去请示,他们就说:你放手干去,不要缩手缩脚;还说,你不要每一样事情都来问我们,大胆干吧!可有时候秘书一个电话打到家里,爸爸才知道犯了忌讳……究竟该怎么做他也不知道,只怕惹了那些人不高兴,作难死了。妈妈说你干脆辞掉算了,说说嘛,哪能真辞呢。想不到爸爸有一次真的跟上边提出这个意思,人家把脸一沉说:‘老于呀,你有什么想法吗?如果有就直接谈好了!’我爸那次吓坏了,回来后再也不提辞职的事儿了。他知道有人为什么恨着他,话很严厉。妈妈更害怕。他只得忍气吞声地干,头发都快掉光了……”

“这次怎么批他了?”

“说爸爸处理事情不果断,拖泥带水,会产生很不好的影响,事情会糟得难以收拾。”

“什么拖泥带水了?”

“就是处理纪及。他们怨爸爸没有立刻让纪及停职检查——要在全体大会上作深刻检查,其实这等于开批斗会。”

“可是纪及的正常工作早就停止了,他的研究项目也不能进行了,还要怎样!”

“就是呀。爸爸问,‘恐怕已经有点过了吧?’谁知上边马上就批起了爸爸。那人说我爸爸已经很久——可能是指这些年来吧,一直是个没有脑子的人……我爸爸没有想通,结果一位老领导就火了,拍了桌子。爸爸回来脸都变了,我从来没见他这样。他说话声音发抖,连夜跟妈妈商量,最后还是不愿让纪及站到全体大会上去。因为这没有理由。爸爸说这样显然把学术问题搞成了另一种问题——让人觉得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过去。一棍子把人打死啊,再也不能这样干了……爸爸唉声叹气,昨天晚上一夜都没睡好。我可怜他。我听见他和妈妈深夜了还在说话。我也没有睡好,为纪及担心,就到这儿来了……”

我长时间没有做声。我想于甜也许做得很对,现在不应该再告诉纪及什么了。不是担心他的承受能力,不是。一个能够写出那样文字的人,只会从心里鄙视对方。可我还是有些担心——担心什么自己也说不明白。

4

当屋里只剩下我和娄萌两个人的时候,我说要汇报个事情。娄萌正想提着包离开,这会儿看看我,很不情愿地坐下了。怎样开场呢?她的情绪真的糟透了。我一开口有点吞吞吐吐的:

“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于院长了……他好吗?”

娄萌白我一眼,大概知道我指了什么。人在这时候常常是过于敏感了。她说:“好个什么,有你们这一号人,他还会好吗?!”

她很少这样埋怨别人。我故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:“于院长真是一个好人……你并不知道老于在我们这一代人心目中的形象。大家私下里对他评价很高。他是一个做实际工作的人,不像有人那样欺世盗名!”

娄萌大喘一口,开始正眼看着我:“是啊。我们家老于就是个出苦力的命。他总是被动,受埋怨,左也不是右也不是。所以你们也应该体谅他配合他。你看,本来事情平息下来了,可是你们找这人那人的,又惹出了麻烦不是!”

“老先生们想保护一下年轻人罢了。”

“有人想得太简单了。就不会装一下哑巴?要知道,他们这样一来也就帮了倒忙,把一大帮人都牵扯进去,这容易让人想到更多—— 一伙一伙的!这只会把事情搞糟搞烂!现在怎么收摊我都不知道了……”

我不能明白她的意思,更不知怎样解释才好。我看着娄萌一起一伏的胸部,绝望地怜悯着。这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女性,胸中却要装下这么多烦恼。她本来应该无忧无虑地活着,顶多有一点无伤大雅的绯闻;可现在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,世事复杂极了,而且无可逃脱——她竟然每天里有一多半时间要皱着眉头唉声叹气——既为男人的事业操心,又要领导这么重要的一份杂志,这对于她而言是不是有点过分呢?我这样想着,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了:

“娄主编,吕南老说了一句话,他说:‘对年轻人要爱护’,难道现在不爱护年轻人了?”

娄萌抓起包往外走,一边走一边说:“唉……你们这一帮子除了惹事、除了恶作剧,再不会做别的……”

她走了。我从窗户上往下望了一眼,一眼就看见马光站在那儿。原来是他们约好了,可能要到什么地方去。马光这小子就站在传达室旁边等她。我想马光与她的关系看来比过去接近了许多,这小子真的把她摽住了。他们难道又要去那间和式料理吗?我有些嫉妒。我想起了日本清酒的香味,想到了那些隔间……那是再适合亲吻不过的场所了。听着娄主编咔哒咔哒的脚步声,我的心里酸酸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