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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留下来的是王如一。他白我一眼,然后对纪及说:“很久了,一直想好好谈一谈读那本著作的一些感受,可恨的是总也抽不出时间,忙啊!忙啊!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啊,真是人到中年哪……茶油酱醋盐,去医院,跑煤气站,就是没有一点工夫。不过平心而论,纪及贤弟,‘既生亮何生瑜’,捧读大作,竟让我一夜无眠!夫复何言……尽管学科有别,壁垒森然,我还是感激泣下,将大著列为必读之书……”

纪及哼一声:“它可不配你耽误那么多时间……”

“可不能这样讲,”王如一在鼻子前竖起一根手指,“那些东西我相信是看得懂的。不错,我对古航海一窍不通;可是我看到的是你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如何提炼金子!这个非同凡响的冶炼过程啊,我无法想象它的艰苦,无与伦比……这是真的,我有时甚至想,这既是严谨的学术著作,又有浓烈的诗意。如果我们当中有谁将其改写成一部长诗,真是功莫大焉!这个问题该问问老宁——”他说着把脸转向了我。而我在他的目光转过来之前就已经有些不自然了。我甚至在想这家伙翘翘的胡须间都是讽刺。可一切都像是煞有介事。他是真诚的吗?我是说他对纪及的赞誉,有几分逢场作戏、几分真情实感?不知道。我对王如一早就失去了基本的信任。此刻我倒想问问他:筹备中的“国际徐福研究总会”怎样了?“七十二代孙”何时即位?

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什么,他却一直看着我,愤怒地把手一挥:“这些年里,我们早就看腻了那些假正经!假正经掩盖不了虚伪和言之无物。而这部著作——怎么讲呢?我愿把它的探索看成是一次真正的冒险之旅,一次伟大的突破!”

纪及有些疲倦了,说:“请不要说它了……”

“那怎么行嘛!它尽管不一定合乎某些人的规范,可你知道,学术也是一门艺术啊!我们搞现当代的特别注意形式层面的一些东西,它之应用,如国外,”王如一咕哝了几个外语单词,“而在我们这里,特别是老头子们,啧啧,一言难尽……代沟啊!这就是代沟!”

我简直不明白王如一在说什么,对这个人最好的估计,是他冒充内行,故作高深没话找话;如果往更坏的方面考虑,那么很可能是故意浑搅,比如幸灾乐祸之类。我插嘴打断他:“老同志之间的区别也很大,而且某些人的做法,也很难用‘代沟’之类去概括。”

王如一拍着大腿:“‘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’!有的人实际上,嗯,我不说你们也知道他是谁,我不点那个人的名,因为我曾对他特别崇敬……有一些人,他的话永远也不会兑现的,这个我知道。他说过的话很快就会忘掉,可是他对于自己的一些利益却从来不会忘记。比如说他甚至连司机的老婆也安插到重要岗位上去了。有的人甚至想挑拨我和纪及的关系,这位贤弟和我,任何的诽谤、挑拨和别有用心的流言,都是痴心妄想。”他说到这儿一下搂住了纪及的肩膀,“纪呀,就我们两人的关系而言,我不说你也明白——”他把脸转向我:“以前有人说纪及是个天才,说我们俩一定会‘龙虎斗’。多么可笑啊!夫复何言!说真的,我虽然比他多吃了几年干饭,但自己深知无论在人品还是在学术成就上,永远都难望其项背……”

在他大声嚷叫的时候,我心里却在想吕擎说过的一句话:他对王如一这个人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。他说尽管与其见面的次数很少,严格讲还算不上认识……对于眼前的王如一我并没什么好印象,他频繁出入杂志社——有人一再提醒他这样做是为了接近娄萌。我最初的印象是他容易激动,有时只一下就达到了情感的峰巅,让人不可接受;当然,要冷却起来也非常之快——只是如此而已。

4

第二天我和纪及见到了顾侃灵,他一见面就笑,神秘地眨着眼睛:“知道吗?吕南老有话了,调子变了!”

我问:“到底说了什么?”

“具体内容还没搞清,不过这回肯定是一句好话嘛。我以前就给你们讲过,事情没什么了不起的,必要时我会亲自出马的——怎么样?”他看看纪及,“这一段我不仅找了秦老,而且还找了一些老朋友。我一直在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,如果有必要的话,我会亲自去找吕南老的!”

他抽出了一支香烟叼在嘴上。他兴奋到不能自抑的时候会狠狠吸几口。他点上烟,摆弄打火机的动作很漂亮,在手里撩动几下,放到了衣兜里。他张大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,实际上并没有把烟吸进肚里,只是让烟在口腔那儿打一个旋儿再徐徐吐出。“小纪呀,这一次那人算打了个败仗。他可能还不服气,不过并不知道我也插手了。这家伙不要踩着脖子欺负别人……”说着转向我,“你看,这个人从不露面,他想做什么事情,只要转转眼珠歪歪嘴巴,有人就会替他做得好好的。那一帮人配合得天衣无缝——如果连他也站到第一线了,那就说明他们弹尽粮绝,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。”他显得轻松和高兴,“没什么了不起。事物就是这样,物极必反,在一定的时候就向反面转化。我是搞农民运动研究的,深知一个道理:任何事物都是量变引起质变,这是不会错的。官逼民反。刚开始的时候你只能发现事物的一点苗头,像一个小小胚芽,它会在不知不觉中成长,最后长成参天大树。事物发展到了顶峰,再就是衰落,是走向反面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