受 命(第2/4页)

车子驶进了一个深宅大院,一会儿又飞快地打了个陡弯停住了。我们一下车就站在了一座小楼跟前,这就是霍老家了。小楼建在靠近山脚的一片小松林边上。整个的大院里都住了一些重要人物,他们是这座城市的管理者。这部分人活得很老、很好。站在这儿,可以感到一种带了松脂味儿的清新空气正从山脚那儿吹来。蓝毛摘下手套往车子上一抛,然后引我们进楼。

小楼里面很朴素,多少有点凉爽。于节走在蓝毛后面,我和纪及走在于节后面。走过大厅往右拐了一下,踏上了一块浅蓝色的地毯。这块地毯蓝得可爱,像泛着油。我发现纪及还是那副神情,像是一直盯着于节的后背往前走。于节院长实在是有点胖了,稀疏的头发快盖不住头皮了。从毛发稀疏的后脑这儿看去,他是一个多么厚道的领导啊。我们待在了那儿,因为蓝毛进入了另一个房间。

一会儿接见我们的人出现了。

我从来没有离这么近看过他。老天,这哪里是一个老人啊,整个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的样子,绝不像想象中那么衰老。以前我们在判断年龄时多么容易犯概念化的毛病啊!瞧瞧他吧,比我那次远远望去的样子还要年轻。他站在一间很宽敞的会客室门口,跟我们一一握手,连经常见面、经常找他汇报工作的于节院长也不例外。他握着我们的手,脸上流露出仅有的一丝微笑,但极为亲切。他没有说什么,只是做了一个手势,让我们进去。

我和纪及坐在一条长沙发上,于节坐在了霍老旁边的单人沙发上。而蓝毛环顾了一下会客室里的暖水瓶,又看了看杯子里泡好的茶,就到外边去了。我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一杯热茶。我注意到这个会客室大约可以坐二十多人,如果再添一点椅子,就可以坐三四十人了,足可以用来开一个座谈会。屋子里没有烟缸,可见在这里是不能吸烟的。

霍闻海中等个子,稍稍有点发胖。我惊讶地发现,他长得像个老女人,而且也像女人一样留着齐耳长发。他仍然保持了东部平原的那种口音,说起话来缓慢、低沉,语调十分奇特。我想大概这也是他不苟言笑的一个原因吧。如果他在路上被一个生人看到,也许都会把他看成是一位老太太。他脸上的毛发不重,并且又及时地剃除了,这使他看上去越发不像一个男人了。我心里想,大概由于他极少去一些公开场合,所以才越来越神秘、名声也越来越大吧。他经常来往的都是这座城市里的重要人物,所以也就更加神秘了。他在人们的想象中变得庞大了,变得不可接近、不可企及。可是,瞧这个人现在就在我们旁边,就在几公尺远的地方,他在微笑呢。是的,整个人非常和蔼。因此无论马光背后用多少玩笑来讥讽面前这个人,我这会儿还是多少产生了一点感激的心情。我觉得能够和他一块儿坐着,听他谈点什么,真是难得的一个机会。

于节首先向霍老介绍了我:“霍老,这位老宁嘛,也是个秀才喽。他是我家娄萌的同事……”

霍老面带微笑点头:“噢,好的,好的。”

他身子一动不动。我觉得他的目光多少有点呆板。他的一只眼睛似乎有什么毛病,真的,两只眼睛是不同的,左边的一只是温和的,有点生气;而右边的眼睛却阴森森的,冰凉冰凉。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可以长出两只完全不同的眼睛!我心里突然忐忑起来。

于节又介绍纪及:“喏,这一位就是我们的纪及了。就是以前给您谈过的、一年前分配来的那个……名气很大哦,您看,现在的年轻人……”

霍老似乎对纪及更感兴趣一点,迎着他点头,笑笑:“好么,很年轻么,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么,大有希望么。好么!”

于节又说:“您的传记我安排了他们一起合作,两个人相互取长补短,一定会完成得很好。他们准备先熟悉一下材料,在下半年把初稿拿出来,到时候还请您……”

霍老的手小幅度地挥动一下,打断了于节的话:“不必了,初稿出来你看一下就可以了。你是很熟悉的嘛。嗯?”

于节说:“如果那样也可以;我担心您的时间和身体……那算了吧,就由我来定稿吧!”

霍老呷一口茶水:“好的,就这样吧,好的。”

他把目光转向我和纪及,语调极其低沉、和缓:“本来么,我不值得你们一写,我有什么可写的嘛。可是更上边,有关领导同志还是坚持写一写。这作为一个抢救项目,我不得已只好同意了。不过,我希望你们更多地写一下土地和人民,而不要过多地写我。要记住,多写那里的山山水水,那里的——人民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