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千年的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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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东部的一座中型城市,几年不见已变得令人咋舌:大路高楼,霓虹灯玻璃幕墙,等等。似曾相识。与我们所居住的那座大城市相比,这儿是蓝天绿水,沙滩洁白。我们那儿烟尘多,干燥,树也长不旺。没办法,大有大的难处。人一到了东部海滨中小城市就快活得要死,心想人的一生不待在这儿可真是亏透了,这真是一辈子所犯的最大最不可饶恕的错误。可如果逗留日久,稍稍深入一下内部,一眼看到小街小巷里那些黑乎乎的小房子、破烂不堪的路面,还有蹲在门前晒太阳的老少,各种按摩屋和发廊,嗡嗡震耳的高分贝音箱,又恨不得赶紧逃离。如果再到城郊乡村看一看,随着离城越来越远,破败的陋巷会越来越多。大房小房参差不齐,最小的房子超出人的想象,可一家三代都挤在里面。许多房子里甚至没有几件木头家具,红薯和芋头之类就晾在屋内,细粮装在泥做的囤子里。一眼望去,这样的乡村在田野上无边无际。

华丽的海滨城市与颓陋的乡村离得太近。高大的楼房与低矮的市民小屋离得太近。这使人觉得在此择居仍然不安:生活在巨大的差异中毕竟不妙。而我们的那座大城市虽然也有这样的问题,但因为规模浩瀚,空气浓浊,一睁眼也望不了多远,加上街巷过于繁琐,人们已经无暇厘清了。海边中小城市可不行,这儿太透明太敞亮,一眼看上去什么都清清楚楚,所谓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——这马上会使人心生疑窦,疑心有人将四周一大片土地上的钱全搜刮到这里,在显眼处盖了几条光鲜的大街而已。

纪及因为以前来过不止一次,所以并无多少惊讶。以前我们接受的那个立传项目,恰好传主的老家就在这一地区,属于这个城市管辖的一个乡村。他的那几次东部之行糟透了,以至于情绪从未有过的恶劣。结果我们那次合作就停下了。而这一次可能有所不同,有我和他一起呢。他自己嘛,要独自办成什么事儿也许很难,因为他太刻板,太认死理,再加上长了一副天生的愁相……我笑着看他一眼,没有说话。

这会儿我们坐在一辆豪华车中,飞驰在去市政大楼的路上。春末了,蓉花树星星点点开放了。这种花只要一开就香气扑鼻,望一望它火红的、小灯盏一样的花束,闻闻那种气味,无论谁都会高兴。往前望去,大路如此开敞,车辆一点都不拥挤,看看天空,则是瓦蓝一片。车速在市内竟可以开到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,风驰电掣,真爽,还有某种权威感。我闭着眼睛,偶尔睁开瞥瞥纪及:这家伙木木的,青中泛紫的脸上像落了一片阴云。你到现在都不高兴,那么这辈子高兴的几率就寥寥无几了。没办法,好人哪,不过性格决定命运。

来接我们的是一位副秘书长,叫唐再加。我听了这个名字就觉得实在太甜了。可是他不苟言笑,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持重,矜持有余。这通常是权高位重的人常有的一种气质。整个从住地到市府的路上他几乎没有与我们说上几句话,无非是一见面说明是某领导派他来接我们,要与我们会谈和宴请之类。

一座大楼突兀地出现了。老天,它大得像一座山,雄伟地踞于城市东郊。多么大的广场,广场正北是高耸的主楼,两侧是副建筑。主楼基础高大得超乎想象,不知由多少层台阶托起,让人想起布达拉宫或某个国家的总统府——不,就我狭小的视野而言,还从没有看到如此赫然的隆大建筑——它与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联系和呼应,独自傲立。再看四周,只有一些矮小的树木,有堆积的假山。特别显眼的是精雕细刻的花岗岩围栏,栏内是耸立的晶亮的不锈钢旗杆。这片广场一色由绛红花岗岩铺成,所以阳光下灼灼一片,寸草不生。车子往层层台阶那儿开去时,唐副秘书长嘴巴一努,司机立刻打一下方向盘。原来车子可以直接旋到台阶上。正门前有笔挺的警卫站岗,他们一齐敬礼。

从这座大楼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就得不断忍住心中的惊讶,进入大门之后因为目不暇接,再加上四周全是炫人眼目的饰物,让人视觉上极难适应。我的眼睛直盯在前头领路的唐的后脑,那里有一个没被头发盖住的秃旋儿,像一个靶心。偶尔瞥了一眼纪及,心里佩服起来:他永远是同一个表情。电梯到了,这儿也有警卫人员。打敬礼。十八楼。厚厚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往前,一眼望不到头。一直盯住靶心,担心脱靶再也找不到路径。这座大楼啊,愁死活人,迷宫中的迷宫,如果有哪个盗贼胆敢闯进来,那他算是倒了霉——他连出逃之路都找不到。副秘书长在拨电话,“哦,徐福厅?知道了。”我没有听错,小声凑在纪及耳边说: “听到了?人家徐福在这儿有一个专门的厅!”他无动于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