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寻(第3/5页)
我不禁回头望去。这些年纪稍大的男人和女人在阳光下抄着手,有的光着头,有的戴着黑色线绠帽……
3
向南走了四五华里,踏向了沟渠旁的一条泥路,沿着它进山。所有村庄都不再停留,脚步变得急促了。随着往前,地势在加高——再往前走十几华里,就可以看到那片起伏的丘陵了。太阳越来越大,它很快就要向西沉落。我想抓紧这段时间赶到丘陵下边,找个河湾谷地夜宿。很久了,我没有在野外独自面对一天繁星了。我实在不愿打扰这些村子,今夜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。
天眼看就黑了,道路开始变得模糊。我望了望四周,发现渠边路旁显然不宜过夜。背囊里有吃的东西,我想在路边笼一堆火,煮一点热水。前面有一个黑影在活动,走近了才看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。她提着篮子,正低头在沟底采集什么,一见了我就停住了。这时我才看清,原来这沟底没有水,老太太正在下边采集那些刚刚长成的地肤菜。我向老人打听:“大娘,从这儿往山上去还有多远?”
老人理理头发,望一望,又回头仔细看我:“上山?那你得走到半夜哩。就一个人?”
“就我自己。”
“听口音你不是咱这围遭儿的。唉,这年头走路不比过去啦,别行夜路。”
“这个我倒不怕,我只想快点赶到山里去。”
“你家在山里吗?”
我还没答话,老人就劝:“一大早再走吧,天一黑没法爬山哩。”
我犹豫着。我不过想离村子稍远一些,在山地边上过夜。我收回目光,看这条水渠——渠的另一面、那一片灌木旁似乎不失为一个选择。这样想着就把背囊摘下来。老人答过我的话就继续做活了,我也顺手帮老人揪起了地肤菜。一股青生气怪好闻的,一会儿手就染绿了。篮子满了。她站起来,拍拍衣襟。
我开始打开背囊,抖开那顶帐篷。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:老人又转回来了。我一眼看到了一头白发在微风中拂动。
老人好奇地看着我摆弄帐篷,说:“就这么过夜?”
我说是啊。老人臂弯里还挽着那个篮子,蹲下看着,脸上笑吟吟的。她说:“你这是要搭个小屋啊。要不嫌弃,到咱家里宿下吧——离这里也不远。”
我有点犹豫。我只想在野外听着蛐蛐入眠,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。老太太又说:“你只要别嫌弃就好。前些年那些‘拉练’的学生娃儿就在俺家住过,俺就做这菜给他们吃,他们跟这叫‘忆苦饭’哩。其实苦个什么……”
老人说的大概是很早以前徒步进京的红卫兵吧?我这样想着,问:“他们衣袖上都戴个红袖章吧?”
“是呀,腰上还捆着皮带。那些学生娃儿怪俊哩,姑娘小子个个水光溜滑,只不怕走长路哩。”
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,老人还记这么清楚。我那时正好在大山里流浪,那也是另一种长路啊……我把打开的帐篷叠好,重新装入了背囊。跟她往前走时,我开了一句玩笑:“老妈妈,你敢领一个生人回家吗?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?”
“天哩,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坏人。再说坏人咱认得哩。”
“坏人脸上又没有记号。”
“有。坏人的眼神就是‘记号’。”
“那我的眼神……”
“你是个愁闷孩儿,急着赶路,心里有事。你是个好孩儿哩。”
我心里有点发热。
走了不远就进入小村。这个村子树木很多,这使我明白它比“柳棍”要富裕——只要树木旺盛,村子就好,这在山地和平原差不多全都一样。老人的小屋在村边上,那是一个小草屋——见到它我马上就要想到自己出生的那个茅屋。
进了屋子,有两只鸡扑棱着翅膀飞出来。老人说:“你看我心多粗,出来时忘记把屋门合上。”锅台,灶口,到处都是鸡粪。老人咕哝着打扫。原来这屋里只有老人自己,我没有多问。
老人把地肤菜洗净,然后掺上一些玉米面、一点盐和面粉。就要烙饼了,我蹲下烧火。老人夸我:“勤快孩儿。”
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口一个“孩儿”叫我了。只有在山野大地上才有这样的老人,她们常用这样的口吻叫着所有的后生……这个夜晚就因为有了这样一位老人,有了灶里红彤彤的火苗,有了那张冒着热气、在老人手下翻动不停的饼,让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和满足。这样的夜晚太少了。在我看来,这才是人的旅途啊——就因为这样的夜晚,一个人在路上经历再多的艰辛也无须反悔……
晚饭不仅有饼,而且还有咸菜和玉米糊糊。我们坐在一个干干净净的矮木桌前,而矮木桌又放在了炕上。这个平原迎接客人的桌子都是摆在炕上的,这与城里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。饭后,老人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红的。她咕咕哝哝讲一些自己家里的事情,把灯苗拨亮。“我有两个孩儿,一个要活着也和你这么大了,他三岁那年死了。剩下的是闺女,二十多一点儿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