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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天你离开是个黎明。太早了,只有铃兰苞朵上反射出一丝微光。铃声脆响在一条曲折街巷上,白色裙裾一闪,隐没在浅浅夜色中。琥珀色的酒遗在高脚杯底。

远处的马蹄,不停地敲。叩问这沉沉大地、隐秘堆积的尘埃。那勇捷的身影在原野上飞驰,长鬃旋舞,如同紫色闪电。厉风把一排柳树扳成了弓,弹动着,一齐飞射出无数箭镞。几只美丽绝伦的白鹭跌入泥泞。它们高高的胸部渗出鲜红,化为了蔷薇。羽毛化为蝴蝶和白色十姐妹。眼睛化为钻石。长爪化为人参。丰腴的肌体化为汉白玉。

到哪里寻找?你融入了消失了,你的声音你的形影,都一块儿隐去。每人领受他的一份,就像初夏时节孩子们各自捧走一束合欢。那芬芳啊,那粉粉的色泽啊。你的目光转向无垠大野,或抚摸或倾诉。也许遥遥目测才是聪慧的,一旦走近了你就冰消雪解。我在这一端忙碌,追逐一匹骏马,礼赞它的长尾飞蹄。就这样与冰凉的时光相处,等待和迎送着挚友。

春冰破碎了那一刻,我正在北方的荒原上。孩子,你柔顺的头发总是那么光滑,被小蜜蜂扑来嗅去。你的小手掌上柔软动人的骨节啊,顽皮的微笑啊。春天的寒冷弄红了你的双颊和手背,还有你的鼻尖。我把你举起来,高擎过顶。跟我一起寻找荒原上的绿色吧。一片暗绿在腐叶之下,你大喜过望。这是上一年留下来的。看看吧孩子!荒原就是这样多情地挽留了绿色。

我们一起沉醉。这一趟何等短促和漫长。就这样求助于记忆。只要不遗忘,就会获得永生。永生只是个记忆,而不是别的什么。你给予的我会倍加珍惜,用双份的心情去焐住它、培育它。把最好的祝愿送给你,把凶险的诅咒施于敌人。相信自我的强大和灵验。我的人啊,我的挚爱和疼怜哪,你知道我敏感如此,难以遗忘如此,就会明白我的执拗和强悍。是的,我会为了你的恩泽、你的灵光、你的无所不在的赐予而献出自己,并做到没有愧疚。

这个世界到处瘢痂处处,找不到一个完美。我越发迷恋你预示给我的那个境界。那是精微密致到不可思议、无法理解的极致。我想象它,奔向它,用双腿,也用心灵。我这样做的时候,看到了你赞许的眼睛。多么感激啊,浑身灼烫。我想再一次感知这无比珍贵的鼓励,太奢侈了。只要记住就可以了,只要记住,就能在冷热荣辱中站立着、行进着。

这不是梦想中的现实,而是现实中的梦想。是另一种真实,是四季里都会结成的甘果。我把故事发生之地伸手指给你,你流泪了。捧起这红云一样的沙粒吧,它昨日刚刚开过玫瑰。为什么听不到那蹄声与呼啸,只是一片沉默?难道大地也会遗忘,难道天籁也会隐藏?是的,亲爱的孩子,我无数次用双唇触过额头的孩子,你得奋力追赶、奋力挖掘。沉甸甸陷入土层深处的,就是诗与真,是钻石,是白鹭化成之物,是打开光源的一把钥匙。

我无数次抱怨来得晚了。我还不明白生命没有早晚之别。生命面临的一切都完全相似。面对着的都是你,是那双洞穿一切的心灵之窗。在这抚爱下,生命将走向何方?是的,生命面对的一切都如此相似。你用目光告诉了我:不要抱怨和愧疚,这没有用。抹掉泪水去爱吧,爱到仇恨胀满双肋之间,就看到了我……一个生命该是一份奇迹,由它来组成无限奇幻和神秘的世界。那粉绒绒的铃兰苞朵上闪烁的晖光啊,我看到了你在微笑,你在眨动双睫,你在伸手掩住黎明前的烛光。这就是生的奇迹,是显示,是炫耀和呈现,是被唤醒的颖悟。这样的时刻被凝固了,培植了,一块儿走进了春之拂晓。怎么办啊,近在咫尺,芬芳四溢,红艳逼人。视野之内静悄悄。

回忆着所有不幸的时刻,绝望怎样陪伴我、挨紧我。在寒风中捂住芜发,蹲下来,屏住呼吸望深不可测的崖底。乱石打碎了墨色,鸟儿又在鸣叫。最北方那颗蔚蓝色的星星垂下了无数银丝,黑蝴蝶四下翩飞。从未见过的飞禽如蜘蛛一般琐碎渺小,在天际围拢。明天在哪里?它们噙住了那长长的丝线往上攀援……就在这道崖畔上,寒风扫尽了全部乌发。我说:你在哪里啊?你若在记忆的深海里,该浮上来,拨动无边的涟漪了。那些琐碎的禽鸟像糠末一样涨成一片,遮住眼睛,又蒙过额头。你是无所不在的万能之神,你忍看寒冷、污脏、恐惧一起围住我。泪水一流下来就结冰了,鸮鸟啄去,抛下深崖。没有一丝回响。

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浅棕色麦田上,那浮起的盛夏之花:鲜红光亮,像穷人的一颗星。麦子的香气随风流转,炎热的季节五彩缤纷。英武的黄狗和千娇百媚的猫儿一齐出动,小女摇动斗笠。镰刀在阳光下鸣响,在泥土上切割抚摸。那颗红色星辰在麦田中央,它与高空里飞跃的百灵连成一线。多少种子、面包、饼与糕。艳阳下的熟麦田啊。这浅棕色海洋里,小舟穿梭往来,桨声不绝。我在夏天的热浪里,在麦子的长睫上,寻找着你。扳掉一张张斗笠,见过一副副笑脸。你隐在了哪里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