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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国人的军队撤出山区和平原,局面变得明朗起来。但所有人都明白,这里还远未脱离战争时代。殷弓的队伍已空前扩大,原来在平原东部活动的另一支规模较小的队伍合并过来,殷弓成为支队司令员。总部仍设在黑马镇,与官军占据的港城遥遥相对。

有消息说几个土匪司令正与官军联系,忙着投诚和收编,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完全可能的。不久以后得到证实,麻脸三婶的人马获得了番号,其余几支仍在游荡。这期间也爆发一些零星战斗,但规模有限,大致是殷弓的队伍与官军的冲突。麻脸三婶很是活跃,倚仗官军的军火补充,自愿充当进攻支队的先锋。

港长金志愈加神秘,当地军政首脑与他过从甚密,似乎可以控制这座城市的大半局势。来自省城的政要几乎都要找一下金志。

宁周义似乎不像过去那么沉默了。他接二连三返回故里,并在这座港城滞留。他的行踪极为隐秘,只是事后很久才传出消息。大约是第二次来这座小城时,宁周义拜会了曲予。

那是个炎热的夏天。下午四五点钟时,一些穿了白衣服的便衣在曲府北门散开,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从东边的青砖路上缓缓驶来。车上下来一位两鬓斑白、略微发胖的高个子,他就是宁周义了。旁边陪伴的人是港长金志。他们每人身旁都有一个手持布伞的侍者,离开四五步远还有几个护卫。进门时,宁周义让其他人待在原地,只与金志一块儿进去。

曲予携闵葵一起迎接了宁周义。曲予微笑着伸出右手,宁周义却双手抱拳行了旧礼。闵葵问候了宁先生,发现眼前这个人比早些年见到的形象老了许多。她还能想起他当年的样子:微微有些鬈的漆发,明亮的双眼,那对嘴唇棱角分明,厚厚的……金志在一旁搓着手,不无尴尬地笑。

“曲先生,我们见一面可真不容易啊!”

“宁先生政务在身,我又缠在医院上,我们……”

曲予寒暄着,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他的孙媳,他轻轻咳了一声。

“我来看看曲先生,也来看看我的孙媳。我和阿萍还一次未见这孩子呢……”宁周义在客厅里刚坐下就说了这样的话,连汗水也没有擦一下。

闵葵带着满脸歉意:“路上不太平……也怨两个孩子,该早早去拜见爷爷奶奶……綪子害羞呢,她在家待惯了……”

宁周义哈哈笑起来。他喝了一口茶,脸色更为红润。

闵葵发现这个魁梧的男人仍然充满活力,当他笑起来时,仿佛一头花白的头发全变黑了。他穿了多么考究的亚麻布夏装,自己男人的衣着比起他来似乎显得过于简单了。曲予使了个眼色,她走出来。

闵葵和淑嫂一起,一边一个扯着曲綪的手走进来。

曲綪不敢抬头,叫了一声“爷爷”,鞠了一躬。

“哦哦孩子,快坐下。我那个珂子呢?”

宁周义满脸愉悦。可是一提到宁珂,眉头立刻皱了一下。

“他跑生意去了……忙得很呢。”曲予答道。

宁周义叹一声,仍是一脸喜悦。“綪子坐近些,让爷爷看个清楚,回头好告诉奶奶。她今天若亲眼见你,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模样呢。哦哦,珂子眼力果然不凡!真是好孩子……”

宁周义用手帕擦了一下眼睛。

闵葵和淑嫂都渗出了泪花。

金志好长时间不吱一声,一动不动地看着曲綪。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女人:高高的身个,洁白的衣裳,整个像一朵白玉兰!他觉得偌大一间客厅里,充溢着熏人的玉兰香气。他不由得闭了闭眼睛。就在这短短一瞬他想到了战争:硝烟弥漫,青蛇似的火焰炙着赤裸的肉体,鲜血在流淌,呼叫和呻吟。搅成一团的身躯,机关枪的扫射像浇泼下来的暴雨……他睁开眼睛,看到宁周义那修剪得非常整齐的唇须活动起来。

“……好孩子,你可要管住我的珂子!我相信我的眼力……如果你愿意和奶奶住到一起,我会派人来接你的……”

曲綪咬着嘴唇,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和淑嫂,又垂下眼睫:“多谢爷爷。我和珂子会尽快去看望奶奶,我们商量过这件事。我们非常想念奶奶……”

宁周义满意地点点头。好长时间客厅里一点声息也没有。

宁周义最后赠给了曲綪一块金表——无论她怎么推让也没用。这场特殊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。

最后客厅里只剩下了三个人。金志起身将门关好。曲予明白:一场重要的谈话开始了。

首先是金志热烈赞扬曲先生—— 一位功勋卓著的、对市政抱有极大热情的贤达人物,在这样复杂异常的关键时刻,无可置疑地成为小城柱石。曲予忍耐着没有发火。后来是宁周义打断了金志的话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