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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珂明白是虚惊一场。

可是第二天换药时,那个房间的门紧紧关闭了,而且所需时间延长了一倍。女医生离开时和颜悦色,对宁珂和老太太都点头微笑,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。她那一对鹰眼闪着动人的光彩。

夜间许予明有时主动来宁珂房间,兴奋得睡不着。他身上的伤口基本上不疼了。话题无论扯多么远,最后也还是要拐到女医生身上。他不停地赞叹:“多么帅的一个女同志啊,工作起来很麻利。腿多么长;而且,过人地温柔……真可爱啊!”

宁珂默默地听。他忍受着难言的痛苦。眼前的这个同志、心目中最敬佩的战士,又一次滑离了正常的轨道。怎么可以是这样呢?他明白制止和劝导都是自己不可推脱的责任,但显而易见,可是……一种说不清的巨大障碍阻止了他。他简直不可能用任何口吻去谈论那样一种意思,他觉得对方有一种高不可攀的东西……就这样,他在内心里斗争了很久。

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,可是他真怕就这样离开。一个晚上,他鼓足了勇气才说:“许予明同志,我不得不跟您谈一谈了,尽管这有点不太尊重您。可我觉得在革命的原则面前,一个战士什么也不该顾忌,所以……我认为要谈了。我是指您的男女方面的事情。假设我不知道过去,仅就眼下发生的,也足以让人警觉了。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,这是相当危险的……”

许予明低下了头。后来他慢慢地、一丝一丝地抬起,注视着宁珂。他那对明亮的、睫毛长长的大眼睛闭上,又睁开。他声音涩涩地说:“早该……这样谈谈了。我知道你对我一千个好。可是怎么说呢?我什么都懂,你说的、你要说的,我都懂。我不过是忍不住啊——想想看,在一个越看越喜欢、无论如何也还是喜欢的女性面前,我怎么办?你叫我怎么办?”

“约束自己!”

“约束了,有时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捆上。可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来,摸摸她的头发、捏捏她的手。我看上的人又不让我接近,我就会生病,会死!我知道自己忠于革命,我会为我的忠诚去死。组织上把我培养成一个坚定的战士,我死也无法报答,可是我爱她们……我心里疼!”

“如果这种爱有损于革命呢?”

“我绝不让它有损于革命!”

“只要那样就是有损!”

“我看不出……让我再想想……”

这场严肃的夜谈就这样结束了。第二天,宁珂就要离开这座洋房。分手时他故意没有与楼上的许予明打招呼,而只与老太太告别。老妇人平时不苟言笑,分开的一刻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。后来,她用那干燥的嘴唇吻了吻他的额头。

宁珂从未将许予明养病时的情况报告组织,尽管有关人不断询问。奇怪的是从那儿归来后,对曲綪的思念竟像海浪一样涌动,简直想要将其连根拔起,把他推拥到峰巅再猛地抛下。他支持不住了,几乎使用了全身的力量去抑制。他半夜爬起来给她写信,无尽的倾诉一会儿就写满了几张纸。可惜这些都无法寄出,因为邮路差不多已经堵塞了。那些信在他不小心的时候被阿萍奶奶看到了,她看着看着流出了眼泪。她回忆起很久以前,她第一次把自己交给那个高大英俊的宁周义的情景。那时她什么都不顾了,她感到什么也没有比爱的岁月更美好的了。只要他伟岸的身躯一离开居所,她就开始了企盼。她看书、打扫卫生,不一定什么时候眼前就飘过一阵他的气味……她仔细地把这些火烫烫的信叠好放起,对孙子说:“孩子,择个好日子把她接到家里吧!”

宁珂从来没有想过让曲綪在这儿居住。他从来就把她当成那个平原上的女儿。他只是点头,心里想的却是怎样奔到她的身边……宁周义很少到他的办公室去,不知因为什么,他越来越多地待在自己的书房里。后来一个蜂腰女人就常常出现在这个小楼上,她每次来这儿都要带一些文件。阿萍告诉宁珂:她是爷爷办公室里的秘书小姐。蜂腰女人一连几个小时待在宁周义的书房里,如果阿萍有事出门,她在那儿待的时间就更长。宁周义的衬衣洗得洁白,穿了背带裤子,显得很闲适。他自己出来找热水瓶之类,发出轻轻的咳声。有一天天快黑了阿萍奶奶还没有回来,宁珂出来,一抬头愣住了:爷爷和蜂腰女人的头靠在一起,那剪影正被灯光从窗帘上映出来——大约他们都忽略了这一点。开始宁珂以为是叠影的缘故,后来他看得非常清楚,那两个影子在接吻……宁珂回到了屋里,从未有过的沮丧。他从心里为阿萍奶奶悲伤,当然还有别的……从那个傍晚他想到了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叔伯爷爷是怎样一个人。原来自己面对着的不仅是一个反动政客,而且还是一个懂得及时行乐的人、一个悲观主义者。真可惜,大概这是非常可惜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