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叔伯爷爷惟一的女儿宁缬已经越长越壮,年纪不太大却像个少妇一样丰满。她变着法儿打扮自己,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要转身注视。她不怎么回家,因为无论是父亲还是“阿猫妈”都不喜欢她。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摸到自己楼上的小屋里,随着留声机哼哼呀呀地唱。“我要出国了,出国了!”她在楼上大嚷。后来大家才知道,她瞟上了一个军长的儿子,这个军长是宁周义的挚友,就是通过这层关系她才结识了那个从国外归来探亲的青年。她说他们已经是朝夕不可分离的一对儿,“从外国回来的小伙子就是大方、有劲儿!”

可是这样喊了几次,后来就不再提他了。宁周义非常关心她,因为这是不同寻常的一件事。他让阿萍问女儿。阿萍问了,她大哭,哭过又笑,说:“这个小王八蛋真好玩。要不是因为他好玩,我非用手枪打死他不可……让他活着滚开吧!他这样的人今后也能找到……”

宁缬在家时一切都不得安宁,她养了一只猫,背后就叫它“阿萍”。她一走这只猫就得别人替她养了,好在阿萍并不讨厌它。这只猫很肥,仪态万方,有时宁珂见了,忍不住也要抱一抱。可是有一次他正抱着,缬子见了立刻变脸说:“你的手不扶着它的屁股,还不要勒坏了它的腰呀!把它惹翻了,看姑姑不揍你!”宁珂赶紧放下了猫。

宁缬大概因为自己是一个大小伙子的姑姑而深感得意,很乐于支使他,动不动就嚷:“没听见姑姑喊你吗?姑姑要揍你啦……”

宁珂常常就在这种号叫中小声叮嘱自己:“我一定要到殷弓那儿去……”

他不自觉地将殷弓与那个海滨城市连到了一起,那儿是他的新生之地;大概就是从那一次起,他才被当成了“自己人”。探险般的快乐,献身中的兴奋,一下子全加在了他的身上。他有时觉得手指骨节都胀得疼痛,这正是他极力忍受冲动的结果。他一遍又一遍回忆与曲府老爷会见的情景,最后又想到了白玉兰树,想到了那个医院的来苏水味儿,身穿纺织女工制服的姑娘。

叔伯爷爷越来越疲惫,衰老像是突然来临了。他的忧愁与他的毛发一块儿生成,却剪不掉。他有一个不能更动的执拗看法,就是人已经无力挽救人本身。这是彻底的、令人惊讶的悲观。宁珂了解到他真实的看法时大惑不解。这种看法与自己两眼睁大了注视的希望是大相抵触的。他不由得提出了反驳。叔伯爷爷并不以为怪,苦笑了一下:“很好。年轻人应该这样。”“我觉得爷爷不老,爷爷也正年轻呢!”宁周义再一次苦笑了一下。

他们在迟来的春天沿几个城市周游了一番,除了看看生意之外,就是会一下故交。宁周义的朋友都是一些有色彩的人物,但不见得都是要人。其中有不少军界政界的,也有商人、艺人、报人。有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的老报人非常健谈。宁周义与之一谈就是半天,有一次还谈到了深夜。那一回宁珂也在旁边,听了一会儿大吃一惊:报馆的人竟在规劝叔伯爷爷改换门庭,离开那个毫无希望的地方,以他这样的才具……叔伯爷爷举手打断了他的话。

那场谈话使宁珂心跳不已。他第一次感到有了切近那个话题的机会。他们乘坐一节包厢回返时,他试着提到了那个老报人。叔伯爷爷笑笑:“他大概把我当成了小孩子。他以为我像他那么幼稚。”宁珂不懂,等着他解释,他却没有再说什么。火车开得非常缓慢。车窗外闪过大片荒芜的土地,小土路上人流不断,他们都背着一个小布卷、挑着担子或拎着骨瘦如柴的孩子。宁周义久久望着,宁珂就站在他的身旁。他叹了一句:“中国的问题可不是哪个党派的问题,它远没有那么简单……”

这一次宁珂听明白了,他大声说了一句:“不,如果有一个为民众献身的党派,中国就有希望!”

宁周义马上转过身来。他深深地看了孙子一眼,也许要把他这副神情永远记住。那只手捏住了宁珂的肩头,很用力地捏了又捏。他点头又摇头:“我的党派不为民众献身吗?那它为什么会壮大?可惜献身的热情总会慢慢消失,这对任何一个党派都是一样。重要的是找到消失的原因,而不是机灵转向;不找到那个原因,任何党派都是毫无希望的。颓败只是时间问题……”

宁珂愤怒地看着他。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强有力的人如此扼要而尖锐地向他谈论政治。他明白这场谈话该结束了,似乎在这个时刻才知道,他与自己的同志所能做的,只是如何证明——证明自己、也证明……他险些在叔伯爷爷的面前流出泪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