缀章:墨夜独语(第2/7页)

这是我们最没有希望、最卑劣的方面。

这是我们最让人齿寒的方面。

因此我要说:我们这一代人不配有更好的命运。

回想起那些夜晚——我只有趁着夜色才敢走到你们家里去——在小茅屋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。这样的时光再也没有了。通常你的父亲独自待在一间,你妈妈和外祖母和我们在一起说话。她们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,她们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。我听着她们说话,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——童话的世界。冬天,她们会把火盆拨得旺旺的;同时灶里的炭火总是红红的,锅里正好蒸了山药和红薯。一种甘甜的气味、野草焚烧才有的香气,让人惬意极了。你外祖母的满头银发都被灶里的炭火映红了。你妈妈微笑着,她的笑容是我所看到的最美的。她的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,那声音像小溪流水,清朗而透明。你这时候偎在外祖母身后,老人家正不知为什么小声叮嘱你呢。

许久了,我最向往的地方就是这间深棕色的小茅屋。它几乎装得下我所有的青春岁月,我所有的欢乐,我在那个平原上所有的幸福。写到这里,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。

愿所有逝去的人都安息吧。

4

我固执地认为,你不会先我而去。因为你在我心中还只是个孩子,手捧一束鲜花,就那样站在我的面前——我至今一闭眼还能看到你的身影、你的神情。你站在那儿,嘴巴微张,带着稍稍的惊异和欣悦,眼睫毛一动一动,直直地看着我……

那些传说多少有些矛盾——一个真真切切地说你不在了,说那一刻有人亲眼所见;而另一个传说中,你是在最后一刻离开的,后来一直往西,往西,如今已经抵达了高原。

如果后一个传说是真的该有多好。可怕的是,我没法确定其中任何一个的真伪。我只能说,你永远活着,是的,你与那片不朽的高原同生同在。

我的孩子,这会儿你的目光我都看得一清二楚。你在注视我,这样已经许久了。我的脸上热乎乎的,心跳加快。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,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,又坐在了那架风琴旁。屋子里全是鲜花的清香,是你的呼吸。

我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,再也不愿走到镜子前面。我老了,比一般人稍稍提前了一些,很快就将变得老态龙钟,一整天坐在那儿打瞌睡,想一些往事。我的头发稀疏,基本上全白了。我的腰弓了,走路十分吃力。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多了,目光浑浊。我没戴眼镜,好像这样就能像原来一样——也许我藏在心底的,还有一个奢望,就是某一天在大街上相遇,彼此会一眼认出来……当然,这是不可能的,我也害怕与你相逢的一刻。

我说过,其实我知道你曾苦苦地找过我。那时我真想见到你,但犹豫了几次,还是忍住了。没有别的,我只想让你一直把我留在心里,留下那个原来的我。瞧我多么虚荣。可如今,我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见到你,可惜这大概永远也办不到了。

5

我现在必须告诉你,不再有任何隐瞒,告诉你我离开园艺场子弟小学到底是因为什么。你大概还记得那个秋天徘徊在校园里的黑影吧?我说那是一头野兽,还不如说那是最大的凶兆。野兽在打我的注意,它要伺机吞噬我。我其实早有所察觉,也知道这些人是谁、来自哪里。他们是周围村子里的人,平时与园艺场那些背枪的人搅在一起。这些人几年来都在折磨你们一家,他们把折磨小茅屋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乐事。

我留你夜里做伴,实在是迫不得已。我既害怕,又自信。我不相信自己会让他们得逞,甚至想不论对方有多么凶暴,对我都无可奈何。这是青春的鲁莽。我那时最担心的是远在城里的那个家,是父母的命运。因为风声越来越紧,我们家在城里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。虽然我们家还不像你们的小茅屋,但也开始在北风中发抖了。我们家倒下来的一刻,我也就完了。我的命运与我们全家的命运连在一起。

我刚出现在园艺场里时,许多人都惊讶。因为当年没有多少城里人愿来这么偏远的海边工作。就为了赎罪似的,我没有商量父母就报名来了。谁知他们尽管舍不得我离开,最后也还是谅解了我。他们好像也知道自己是有罪的人,觉得亏欠自己女儿的太多了。他们都是老实人,一辈子都在辛苦工作,一个是教师,一个是街道医疗站的医生。他们惟一的罪孽、不可饶恕的罪过是从原籍带来的——我的爷爷是城市南边那片大山里最有名的财主,爷爷曾经拥有过几座大山、上万亩的土地。尽管爷爷早就过世了,但他遗留的巨大罪过却永远都没能消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