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捧鲜花的孩子(第2/3页)

他满嘴白沫,呼叫着一跳,反身跑开了……

廖萦卫和妍子想去追赶,我阻止了他们:“我们追不上。他在野地里谁也追不上……”

我知道他一直慌慌逃离的,是那片呼呼涌来的无边的大水——那是尾随在雨神之后的一场灾难,是雨神美丽的披肩。这个失去了爱子的疯婆子啊,不知道自己这一趟驰骋给人间带来了如此大劫。沟满壕平,稼禾淹没,房屋倒塌,一群群老人孩子被搀着背着爬上高地。水啊,混浊的水啊,布满了整个世界,人们还嫌不足,还在将一把把眼泪添加进去。鸡狗鹅鸭跟在主人身后逃生,小猫爬向树梢。老人眼望天空呻吟不止:“雨神哪,你这个疯婆子啊,你满世界找自己的鲛儿,走到哪里就把大雨带到哪里,你就不知道遭殃的还是咱老百姓啊!你捉不到旱魃,可你不该和旱魃一样作践庄稼人啊!天哪,雨神哪,可怜的疯婆子啊,你快些勒住白马的缰绳吧……”

我的耳畔仍然回响着声声呼号,这呼号曾让童年变得一片惊惧。那些发大水的日子啊,只要一听到“雨”字,平原上的人立刻色变,都相互瞅一眼低低询问:“听到喊‘鲛儿’了吗?又有人看见她跑过去了吗?”接着是暗中寻访,以排除心中的恐怖。后来的日子里谣言四起,说什么的都有,人们再也没有安眠之夜了。等待中迎来的是什么?是持续的干旱,是大声诅咒旱魃;再不就是大水突然袭来——雨神把她白色透明的披肩一抡,一下覆盖了整个平原……

2

这天一早,严菲医师来到了我的住处。她有些不安和急促。要说的话似乎早就说完了。她说她知道我即将离去,这次是前来送别的。当她穿了白色的工作衣,戴了纤尘不染的帽子,提了医疗箱从车上下来的时候,我简直是吃了一惊。这会儿她一声不吭地为我听了心脏,试了脉搏,又为我量了血压,然后站起来:“很好。一切正常。”

我舒展卷起的衣袖时,她轻轻吻了吻我。

让我的双唇印在你的鹿眼上吧,让我重新感知那南瓜和雏菊混合在一起的香气吧……可是,当我的手触碰到她颈上的一刻,仿佛又看到了一双少年的眼睛:绝望、愤怒,永不饶恕。

临行前的这个夜晚难以安眠。我拥衣坐起,一直在窗前徘徊。好浓的原野的气息。这是大海与泥土、与植物混合一起的那种气味,我从少年时期就熟悉的一种味道。它与夜色一起围拢过来,像是潜隐了无数昨天的故事,正在与我交流和诉说。一层黄色的雾幔在月光下消退,远远近近的树梢显露出来,像连绵的山影积在一起。那是发出童年稚声的地方,有若有若无的鸣响掺和在风里。我的唇间仍然留有一丝他人的甘味,它在今夜慢慢变得淡弱,又会在黎明时分变为难忍的苦涩。一只孤鸟飞去,留下一点叹息,一丝翅膀的拍动。在无垠的流沙中,飞鸟划过的痕迹仿佛变成抽空的一根脉管,有什么在其间缓缓流动。我盯视和捕捉这天宇中的一条线,如同一个少年在仰视自己的风筝。今夜,没有一丝风。

大约在黎明前不长的一段时间里,我才模模糊糊睡去……睡梦中走入了一片如真似幻之地:我感到自己登上了沙岗,又一次踏上了荒原的那条小路——我发现它的四周开满鲜花,天哪,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花地!在这片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花地北端,就是那片蔚蓝的海洋,那儿,正有一群又一群洁白的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。

它们在花地、在大海的上方、在河的两岸,欢快地起起落落。它们的欢笑和歌唱播撒了整个平原。我在梦中一遍又一遍迎向花地和溢满飞鸟的天空,大声问道:“这一切都是真的吗?这有多么好啊!可是我们究竟在什么时候、用什么方法,创造出这么一大片——一大片生命欣然前往之地?”

是的,这才是我梦想的平原……

我极力辨认着各种飞鸟,它们是移动的花;我还极力辨认着荒野上的蓓蕾,这是大地的微笑。一切都蓬勃繁茂,无边无际,连接天涯……

我看到了你!我真切地凝视你

这花丛里、这簇拥中……

这个夜晚到处充满了

你的幽深的香气

我荒原的孩子啊

你用欢笑还一个清明的早晨

正像神灵亲手把太阳交与天空

美丽的短发飘飘的额头

在清晨留下了亲吻

你脚踏雨后彩虹

露珠洗亮了你的踝骨

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

永远照射着我的故地

谁在护佑谁在看守

这刚刚放飞的两只稚鹰

在邈邈无垠的银河之沙里

我害怕你们饥渴

母亲的呼号像银针落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