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(第2/3页)

一个人的声音。

我睁了睁眼,想看看这个冰凉的嗓子到底是谁。他消瘦,冷酷,个子不高,尖下巴上有一坑凹,不足五十岁的样子,戴着眼镜——眼镜腿很长,所以眼睛离镜片很远,看上去那眼镜就像探出的一对望远镜头。他隔着这双镜片定定地望我,目光像锥子。“韩主任……”有人怯怯地叫了一声,我听得非常清晰。

我极力回忆……瞪大眼睛,紧紧盯住他。“韩立!”我在心中叫了一声。我想看出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——结果我发现他在我尖利的、不愿妥协的目光下,竟然还显出了一点莫名的羞涩。他像女人一样红着脸。这个人儒雅,体面,衣饰简单朴素;他的身材甚至可以称得上单薄。他就像一盘清淡的蔬菜一样,平凡无奇地摆在了餐桌上……内科医生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,动作干脆利落。在周围的大夫当中,他显而易见是个不容置疑的权威。有人忙活起来。我从这些人中发现了外科主任蓝珂——他正戴上口罩、蓝色的帽子。

我明白他们要把我推到一个地方。

叮叮的铃声响起来。一种奇怪的药水味儿。铃声响着。我觉得严菲后面还走着一个哭哭啼啼的人,看不清。我真希望她是——肖潇。我渴望她在这里。

我的思念就是魔法。她真的出现了,就在旁边,握着我的手。

“谁来给他签字?”一个人沙着嗓子问。

肖潇毫不犹豫地拿起笔,签上了两个足够漂亮的字。

“好啦,开始吧。”

“请你开始倒数。”

十、九、八……我记得一直数到“二”。一阵飘忽感袭来。我沉入了夏天的海洋——不过这海水不是蓝色的,而是白色的,雪白雪白,像牛奶一样。它真的像牛奶一样洗涤起来,我的头发在轻轻摆动。它的香味儿让我想起了那棵大李子树。那是春天的气味。

2

我极力回想这是在哪里、为什么?我大声询问。

“我们想领你走,这一次真的要走了。”

隐隐约约,像一个姑娘的声音。我百依百顺地回一句:“好的。”

我好像看到了外祖母也在旁边,她是最慈祥的亲人。她站在这儿,尽管离得很近,可我们实在是隔着什么,不能紧紧依偎。外祖母的心啊,我亲爱的外祖母,我们分别得可真是太久太久了……

“怎么样,可以了吧?”那个声音冷冷的人在问。

蓝珂说:“放心吧,他是我的朋友,一切有我呢。”

他温情脉脉地看了女医师一眼。

又是那个冷冷的声音:“请严肃。”

我感到了无影灯刺眼的光,蓝色的帽子在我眼前晃动。蓝珂戴着薄如蝉翼的胶皮手套,捉一把灵巧的小刀。他旁边是一个女护士,端着盘子。蓝珂每伸出手来,她们就把一样器械递给他。蓝珂的刀子瞄准了我的腹部。天哪,我不敢看下去。恐惧使我紧闭双眼。这时我觉得就像穿了一件带拉链的茄克衫一样,有一只手捏住了拉链的小手柄,刷一声拉开了。那么快,那么流畅,一点儿也不痛。我的身体袒露着——冰凉冰凉的风吹透了肺腑……

那个冷冷的声音又响起来:“你们看,肝、胆、脾、肾,还有,粉红色的胃。”

“瞧瞧胃,玫瑰花一样的颜色……”女医师大惊小怪的声音。

蓝珂好像提到了什么问题。那个冷冷的声音又一次阻止了他。

我觉得她在触动我,一种痒痒的感觉。“像玫瑰花瓣一样鲜艳……”她咕哝着……旁边的人早已有点烦了。

蓝珂很快绷紧了脸:“好啦,快点儿,弄完算完。”

大家立刻屏息静气,一齐围上来。我觉得他们像摘棉花一样,摘呀摘呀,摘个不停。一会儿我觉得那个拉链吱一下又拉上了。好啦,一切总算是完结了。他们开始往我身上泼水冲洗,把我的身体洗得白洌洌的。

我给扶起来。太阳还没落下。那是半下午时分,此刻特有的银白色光亮很容易让我想到黄昏即将来临。我知道黄昏一来,一个人就会守在这儿。我的目光四处寻找肖潇——她在哪儿?

黄昏真的来临了。有人在室外喊着什么。有引擎的声音。他们把我弄到担架上。吊瓶在晃动,一只手高高地擎起它。

车子开动了,有人坐在旁边数着我的脉搏。一个女人,身上有一种安慰人的气味。我嗅到了一点来苏水味。我已没有力气睁眼。麻醉药开始失效,疼痛在加剧。车内又有了讨厌的冷气。

“请关上冷气,请关上冷气。”这回真的是肖潇的声音。我充满感激,可是无法言说。

我被送到了一个地方。终于安静下来了。

3

可爱的早晨!橘红色的光线下,有人捧着什么进来了。我被初升的太阳给耀得睁不开眼睛,可我闻到了一种香味儿。我明白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束鲜花。床头柜上的瓶子碰响了,那是她把鲜花插在清水瓶里。啊,多么浓烈的香气。那大概是一束金黄色的菊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