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黄色的菊花(第4/4页)

当我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时,竟误以为是闯入了绝境。我将胆怯当成勇敢,我将欣悦视为悲怆。我走了,宿命般地走进了埋葬父亲青春与希望的南部大山,走得无声无息又凄凉悲哀。就在那个无月之夜,平原送走了一个满是情思的少年……在山隙、在一个人的深夜,那些压抑不住的回忆和漫想啊……而这样的日子里,我的背囊里一直有一束焦干的菊花。

我的老师离开了平原,而我离开了菲菲。

我曾经苦苦地寻你,望着满天繁星大声询问:你在哪里?

从今以后,一个不会变更的目标就是寻找我的老师了。这一束金黄色的菊花在背囊中变成一撮粉末,我也要双手捧到你的襟中。

不期而至的中年,两手空空的中年,不知该诅咒还是庆贺的中年……

中年不是老年,中年不会像个婴儿;而老年就不一定了。中年只是中年。中年一只手扯着悲风,另一只手牵着梦想。所以我仍要不厌其烦地回忆,仍要难忘,仍要怀想;我的秋夜,我的遗失,我用以抵抗的内心,内心里隐下的至宝……就是那些夜晚让我记住了,留下了;那种安慰的深度不可测知,那种永难忘却的经历非我莫属。它甚至没法让我交与挚友,也没法向谁请教和咨询。没有谁、没有任何一种友谊配得上领受……

我幻想着用碱水把它冼掉。可是它就像那种攀援的地衣草一样,一到了自己的季节就在原野上茂长。它们把扎根泥土的绿色给缠裹了……它们靠吸取绿色植物躯体的营养而生,然后一片灿烂。它们不断地在原野上蔓延。一片一片,一片一片,到处都是这灿烂的金色……它们的颜色就像一片片菊花,阳光下,灼目的金色露珠闪烁。露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,像透明的珍珠在花丛间滚动;它们是活鲜的生命。颤颤的金色在秋风里歌唱,一直唱到银霜普降,也还是在唱。

记得当年我不停地去折那些金色,折了满怀满把。妈妈刚开始不明白,说:

“孩子,你把它们都糟蹋了,你一次只可以折一束……”

“不……”

“你干吗要折那么多?”

“……”

后来妈妈知道了……妈妈发出了赞许。

在大山里,狼的嚎叫,乌鸦惨凄的歌声,都不能赶走这彻夜的芬芳。我在那孤零零的山屋里遥望北方,想象那些夜晚;北风凛冽时,我还想到了大海,黑乌乌的海浪涌峰,渔帆的气味,菲菲亮晶晶的眼睛,像白玉米似的牙齿。“我爱你。”我在午夜里独自喃喃。这是我迟迟学会的一个字眼儿,我不曾在妈妈和外祖母面前吐露过这样的字眼,于是再也没有机会——人的一生遭逢的机会总是太少,人的一生总是在错过;就是太多的遗憾和错失让人陷于痛苦——我没能伸手抓住自己爱的历史。

“妈妈,外祖母,爸爸……”我像呀呀学语般默吟,伴着怒吼的山风。我一眨眼就踏上了父亲的山路。冰凉的夜色啊,父亲,我的父亲。

我就是在那些夜晚长出了黑硬的胡碴儿。我过早地度过了少年。

想象中,一只温柔的手掌抚摸着我黑硬的胡碴——你永远也不要移开这手掌,永远也不要……我紧紧地、紧紧地抱住了这只手……

“牵着我走出大山吧。”我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