炒杏仁(第6/6页)

她哭着说:“你爸爸——他们这回又用绳子绑他了。”

我听了并不害怕,因为这种事情经常发生。

妈妈说:“过去他们到了地方才用绳子绑他,这一次不知怎么一来就绑了。”

那一天妈妈吃不下饭,坐卧不安。后来她在屋里忙了一会儿,没有心事去上工。又待了一刻,她就急火火往镇上跑了。

我一个人在家也忐忑不安,觉得这一次真的好像不比往常。后来我也跑出去了……

镇子上人山人海,原来这儿正逢一个少见的大集市。人真是太多了,在人空里拥挤,要不停地流汗。我终于看到了一些被绳子拴着的人,由人牵上在人群里缓缓走着。那么多的人尾随着他们,一些小孩子嘴里一边咂着野糖,一边跟上走。

父亲也在这些人当中。

“爸爸,爸爸……”我差不多喊出了声音。我一边喊一边找着妈妈。我找不到。

拴了绳子的人直走到了中午时分,才转回一个临时围成的场地,被推到一溜旧桌子上站了。一场的人都在呼喊;桌上的人不止一次被推下来,重重地跌一下。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住父亲。我亲眼见他跌得满脸是血,跌掉了牙齿……

我眼前直冒金星。再后来,我不知怎么跌跌撞撞跑回家。我捂着脸躺在炕上。半夜才听见咚咚的敲门声,大概是妈妈回来了——我把灯点亮,天哪,妈妈扶进来的正是一身黏土和血痕的爸爸。

就从那天之后,父亲就常常躺在炕上了。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,身子越来越瘦。可他还是不断地被喊去做活儿。有时妈妈用草药往他身上抹,手动得稍微重了点儿,他就呼天号地骂起来。

妈妈说,他又断了一根肋骨。

断开的肋骨大概到死也没有长好。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暴躁。他用铁条去抽圈里的猪;妈妈一句话说不好,他一拳就打过来。他几乎想跟所有的人吵架,于是那些背枪的人就往狠里揍他。他挨过之后,就在屋里叫骂,一夜一夜折腾。他差不多把家里所能砸掉的东西都砸掉了;砸不碎的,就把它们弄得到处都是凹陷。

妈妈的白发一根接着一根生出……

就这样,我们全家迎来了最可怕的一天。

那天他又骂起来。他喝了酒,在地上呻吟,不知为什么就把走近的妈妈打了一下。妈妈一点声音也没有。我刚喊了几声妈妈,他就一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。

那是一个阴雨天,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。变天的时候父亲就分外烦躁和痛苦,他一个人骂,骂着走了,做活去了。

妈妈在前几天炒了一捧杏仁。她说:炒杏仁多香。

她让我吃。

我出去采蘑菇了。回来的时候,我发现石臼子里有奇怪的一点粉末,闻了闻,知道妈妈用它砸杏仁了。我看到桌上有一个水碗。妈妈躺在了那儿,盖着薄薄的被子。她看见了我,伸手抚摸着我的脸、身子,使劲地吻着我。她说:

“孩子,你一定要好好的,好好听话,不要恨爸爸,不要……”

她嘱咐了很多类似的话。我觉得这有点奇怪。妈妈一边说一边吻我,这是从来没有过的。她把我拍打着,紧紧抱在怀里。后来她又说:

“孩子,出去玩吧。妈妈要睡一会儿,妈妈要多睡一会儿,妈妈累了,妈妈太累了。”

在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有想。我注视着妈妈。很久以后我还能记起那一刻的印象。我记得妈妈的脸上有了一层奇怪的白霜似的东西。我走开了。

过了一会儿,也许只是一个多钟头,我听见到我们家串门的达子嫂和老骆喊起来:

“坏了,坏了,看那,你妈妈吃了东西,吃了东西……”

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。

我那时突然明白了什么——接着什么都看不见了。他们用手指着镇子的方向呼喊,我愣怔了一会儿,向着镇子跑去。

跑啊跑啊,我变成了一只飞鸟……就那样,在那个可怕的白天和晚上,我和医生,老骆和达子嫂,我们所有的人一起紧紧攥住了妈妈,硬是把她从生死界上拉了回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