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(第3/6页)

“农民捉弄医院?”

“那还用讲。不过他们有的也实在是太穷了,治不起病也拿不起药。有很多病人应该马上住院,可就是因为住不起,结果只能回家躺在炕上熬。有的刚刚五六十岁,得了病家里人也不让送医院,说这么大年纪了还送医院干什么?‘熟透的瓜儿了’。就这样让他在炕上躺着继续‘熟’。这儿的农村,只要不是害急症死亡的,在自己家炕上躺着去世的人,我敢说百分之九十都是非正常死亡。”

蓝珂说到这里低下了头。

我想到了早年生活过的那个山区,不得不同意他的话。是的,那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在自己家里迎接死亡的。有的只是患了很常见的病,只是因为穷,没有钱住院,就在自己屋里迎接了死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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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些农民到科里治病时,都从腰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解呀解呀,最后才解出一卷钱,数一数,都是一些面值很小的纸币,一共不足几十元,够什么用?现在的药多贵呀,别说吃药了,就是几天床位费他们也拿不起;要动手术,病人一上了手术台就要大把花钱,那是不客气的。医院里又没有这笔救济金,只得一视同仁。别说农民,所有效益不好的工厂企业,连工资都发不出,哪有钱给工人治病?那些来自机关和事业单位的,药单子可以拿回去报销;享受医疗保健的、特别是特保病人要住干部病房,走廊里铺着地毯。人和人是不一样的。有的人只要住进来,医院里就觉得脸上有光,就得好好服务,冷啊热的,惟恐不周。不光是这样,他们出院时一口气可以开走几千元几万元的药品。现实就是这么大的差别,你不承认行吗?同是企业或事业部门,那种差距简直就是天上地下。就在我们这种垃圾满地的穷地方,那些垄断经营的单位、一些大权在握的行政执法部门却是牛气冲天。一个区税务局一年的接待费用就可以高达七八百万,同级的一些文化事业单位呢?他们连买信笺的钱都不舍得!一些刚毕业的银行小职员工资加补贴就能拿到每月两三万元,一个小小的区供电局的头头年收入可以达到三四十万。再看看一般的知识分子吧,他们辛苦了一辈子,评上了正高职称的月工资也不过才两千多元,更不要说工人和普通老百姓了。你看看税务局和财政局这一类部门的办公和居住条件,然后再比比我们医院——不,你干脆比比一般的市民和企事业单位吧,他们住的屋子能进得去人吗?我前几天刚去了一位解放前就大名鼎鼎的老专家那儿,他的小屋又黑又臭让人进门就得掩鼻子。所以嘛,不要再说起码的正义和良知了,也不要说什么人类起码的价值观了,别提什么‘礼义廉耻’,这里只承认拳头。谁要说我们这儿是个文明地方,说下大天来我也不信!所以说你既然明白这个,知道自己身处野蛮之地,就得准备随时用野蛮的办法去应付事情思考事情,不然的话就是死路一条——而且直到死了也没人同情你……”

他一席话说得我周身发冷。我无言以对,而且完全能够明白、能够理解。蓝珂的样子显得十分沮丧,长时间咬牙和摇头。后来他抬头望着我:

“你刚才说的医院里出现的种种问题,都是自然而然的一些事情。医院里如果没有这些问题就不正常了。看看我们这儿的一些规章制度吧。你想想,我们医院买进大批药品,总要把它卖掉。卖掉的药越多获得的利润越大,所以我们当然乐于给那些享受保健的人大把开药。后来虽然公费医疗实行包干,但不包括享受保健的人,所以我们就往他们身上堆药。还有就是,负责进药的人吃大把的回扣,这都是很平常的……”

我沉吟不语。但我仍然有些愤愤不平:“农民没有钱,可也不能见死不救吧?因为我们做医生的总还有点同情心,有起码的人道主义……”

“是啊,有人说坏就坏在这个同情心、这个主义上。我们这些人都是从正经学校出来的,无论如何都是些软心肠,绝不像别人想的那么硬。我相信那些接手骆明的人也像我一样,我太能理解他们了。所以说如果因为这个给他们处分,连我都要替他们喊冤。”

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。我直直地看着他。他叹气,拳头在手心里砸,吵架似的嚷着:

“没有办法啊,你如果是干这一行的就会明白。现在的穷人也不是一个两个,你怎么办?那些人到我们这里看病,只拿出很少的钱,有时一分也没有。你明明知道得赶紧手术、打针,不然的话就有生命危险;可你同时也知道,你做的这一切到头来都没人付账,你这是在让自己的科里亏空,月底把工资扣掉或者弄个倒贴;你等于把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钱往无底洞里扔、天天扔。病人呢?他们这会儿就那样了,死活不怕,瞪着一双眼看你,你救还是不救?他不停地叫,大口大口喘,憋得上不来气,脸都紫了,你救不救?你得救,你不能犹豫,咬着牙去干吧。最后怎么办?不交钱不让出院吗?那他就住下去,占着床位,耗着医院里的油水。最后反正还是拿不出钱来,你又有什么办法?天天上门去要?他就是没钱。所以说一些制度就是这样形成的,医院不得不做出一个硬性规定:任何科室接待病人,不管是病房还是门诊,必须先交押金;因未收押金而招致重大经济损失的,由各科室自己负责——具体下来,还是要找当班的医生。你想想,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多么难,一方面是良心谴责,是道德压力,另一方面又是经济制裁!一层管一层,把人活活卡死!说起来让人笑话,前些年我们医院四周的其他部门都盖起了宿舍大楼,可我们这些中高级职称的医生护士以前住了什么,你去看看就知道了。不瞒你讲,我们现在这个院长不学无术,长得像个癞蛤蟆,可组织上考察时让我投票,我还要投他一票呢。他业务不行,可抓经济是把好手。他能用各种办法赚钱,再干上两三年,我们医院就成了气候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