疼 痛

1我无望地面对着东方那一溜长长的山影、茫茫的原野。我相信那个逃亡的朋友已经永远消失在它们之中了……

……

又是迟来的黎明。开始是斑虎的声音,接着它就跑过来,发疯地吠叫,激动地舔我的身体。一个人一拐一拐地跑来了,他掮着枪,吆喝了一声,紧紧地攥住了我……他身后是武早,他刚刚从外面回来,直接冲到我的屋里,那高喉大嗓立刻让我有点宽慰。可是当他走近来,当我一眼看到了乱蓬蓬的头发和一双血红的眼睛时,马上就害怕了……他抱住了我,摇动我,又把我推开,说:“这是栽赃,你知道吗?栽赃!”

“怎么回事?你慢慢说……”

“栽赃。这些王八蛋,鬼!我遇见了鬼!”他坐下来,呻吟似的说,“有人半夜坐着车到咱酒厂,把最好的几桶都给拉走了……闵小鬼有了批示,凌春利的人找上门来……”

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。听下来才明白,原来那个闵市长在一个什么材料上作了批示,工商、审计和公安,好几个部门联合组成了一个调查组,先把发行部给封了,接上酒厂也封了。“他们凭什么?”阳子这会儿也进来了,喊着。

“封发行部说要追查黄色书刊,根据上边的文件精神。现在小城流行的黄色书刊,他们说全都是从这个发行部出去的。封酒厂是因为造假酒。他们已经搞到了好几批假酒,说都是我们酒厂生产的。大胡子精和刘宝保证绝无此事,他们根本不听……有人想把所有罪过全推到我们葡萄园,说调查清楚之后,将追究我们这些人的法律责任……”吕擎已到市里开了两天会,刚刚从那儿返回,这时开始从头讲叙。

我静静地听着。简直难以置信。我觉得一股隐痛从左臂那儿泛起,直达牙齿……

2

下午时分,宽脸又来了。他现在以胜利者的姿态,迈着鸭子步一摇一摇走过来,一进门就嚷:

“杂志怎么样啦?我这个副主编也要关心关心呀!”

没人理他。他又说:“你们的大园长哪儿去了呀?我来了两次都没见着,我怪想他,想看看他有什么高招儿——他人呢?该不会藏起来了吧?”

他这样说着走进来,一抬头见我倚着门框站在那儿,立刻收敛了笑容。他不吭声了。我向他招了一下手,他往前走了两步。我想他如果再上前一步,我就会迎着他的脸,实实在在地捣上一拳。可这家伙鬼聪明,就是不往前走。

“真的想我了?你过来,过来……”

他没有往前走一步,只在离我十几步远处嚷着:“这一回明白了吧?”说着一转身看到了拐子四哥,咕哝:“只要是拐子就没有多少好东西……”

一句话刚刚脱口,拐子四哥就从肩上把枪取了下来。

宽脸脸色煞白。

拐子四哥的手按在扳机上,万蕙吓得大叫起来。这时鼓额和肖明子都跑上来……

宽脸喊了一声,转身就跑……

拐子四哥的枪在一瞬间打响了——但枪口扬得很高,巨大的轰鸣震动了整个葡萄园……

宽脸无影无踪,大概钻到杂树林子里去了。我想这小子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到葡萄园里来了。

我回到了屋里。吕擎走进来。他被市里喊去开了两天会,人有些憔悴。“这是凌春利和宽脸一伙勾结起来干的,后面还有闵小鬼。凌春利早就想拔掉我们这个钉子,这涉及到他和大胡子精的矛盾……”我当然同意吕擎的分析。但我想这里边还应该有更深层的动因。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矛盾,我现在还想不清楚。我只觉得深深地后悔:我在来这里之前曾发过誓,绝不与当地的“知识阶层”来往……我违背了誓言,所以招致了恶果。我当年的判断倒是非常准确,可惜的是后来的妥协——就是这种妥协让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。

武早仍在他的屋子里狂喊,吕擎就到他那儿去了。窗户上有个影子,我知道那是鼓额伏在那儿。这个胆怯的、心中充满友爱的小姑娘,她常常一个人躲躲闪闪地关注着我。我在心里说:好孩子,你虽然那么弱小,可是你拥有一颗不可战胜的心灵:纯洁质朴的精神所向无敌,它能战胜一切——任何邪恶都将在它的面前溃败和逃离……我觉得这些天的事情像梦一样,它们飞快地在我眼前闪过。它们在我的肉体和心灵上烙下了一道深痕。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长久以来积累下来的,它终于到了结算之期。左臂一直到牙齿又泛起了那种隐痛,胀胀的。

不久,大胡子精和刘宝,还有酒厂技术员一块儿来了。几天不见,我发现大胡子精的胡子长出了足有一寸,看上去像个豺狼一样。他面孔有点浮肿,瞪着一双仇恨的眼睛,看着我说:“凌春利,还有闵小鬼,这一帮狗东西。我这一次看来是丢官又现眼,没有退路了。你知道这是栽赃陷害,想把你们葡萄园,还有我镇上的这些乡镇企业,一勺烩了,然后当成一块大肉吞下去。就看他们怎么逼我吧,逼到数上,那就是鱼死网破了。这儿已经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了,谁对他都无可奈何。看看我这一脸大胡子,一根胡子一根刺,这回就要扎一扎闵小鬼了……”刘宝说:“操他妈,太欺负人了;我操他妈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