醇 酒(第6/6页)

“有买锡壶的吗?”

那声音尖厉凄惨。多么奇怪,我从来没有见到来这片荒原上卖什么锡壶的……锡壶做什么用?

我没有搭理这喊声,继续低头做活。

大家都在忙,没有一个人去理那个叫卖声。

他一声连一声在那儿呼喊。到后来我终于有点烦,就扔下手里的活计,往葡萄园大门那儿走去。我刚走了十几步,又响起了那个响亮尖厉的声音:“有买锡壶的吗?”

只有喊声,没有人。原来那个卖锡壶的人钻到了杂树林子里。多么奇怪。

我站在那儿。那个人久久不再露面,我想回去了。

就在这时,杂树林子里突然火急地蹦出一个人,这家伙像个疯子,肯定是个疯子:头发差不多把脸都遮住了,满脸灰青,胡子把嘴巴都盖住了;这么热的天,他竟然穿着厚厚的棉衣,脚上是一双棉靴子,上面绽开了棉花;他的腰上束着一个布条,就在脖子上,挂了一把很破的黑色锡壶,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……他迎着我走了几步,我立刻闻到了酸臭的汗味。他放低了声音喊:

“有买锡壶的吗?”

我没有吱声。刚想转脸,他就侧身伸出手拦住了我。他不让我走。我刚要说什么,他竟然小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。

这声音那么熟悉。我抬起眼睛——与此同时他用更小的声音说:“我是……”

我只觉得全身都被一种东西强烈地撞击了一下。我的手滚烫烫的。我四下里瞥了瞥:“是你?”

他用眼角示意一下,我们走到了杂树林子里。

“来不及多谈了。我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投到你这儿的——这里可不可以让我住下?”

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只问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说说。”

“来不及细谈了,我只想告诉你:我是冤枉的。你相信我吗?你如果相信我,就留我在这儿住下,如果不相信,我就马上离开……我不愿连累你。”

他讲完了。差不多停留了五六分钟,我一声不吭。我的脑子飞快地想过了几年前的那个秋天——这是我的一个朋友,他牵进了一个案子;就因为我们有过一段来往,他逃匿了许久还有治安人员来我这儿……我叹了一声。他尖利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。我知道他在寻找我的一些念头:从他这个老友的脸上寻找胆怯或勇敢……我仍然没有吭声。后来我说:

“我……并不怕受到连累,你会相信这一点。”

他终于点了点头。我说:“我的很多城里朋友都在这儿。很多人。”

“这么多朋友!”

“正是有这么多朋友,这里才不适于久留。”

“为什么?!”

“我担心——真的担心有人会跟过来。这之前,我已经领教过了……”

他好像撒了气一样,一下子垂了头。

这时我才明白他疲倦极了。他不知从多么遥远的地方躲躲闪闪跋涉而来,渴望能喝上一口水,吃上一口饭,哪怕是睡上一觉也好……那个残破的锡壶挂在他的脖子上,这让我想起了那些被游斗的人,那个标明他们身份和罪恶的纸牌……他抬起头,我看见了他的眼睛被焦虑烤灼得焦干。这焦干的眼睛盯着我说:

“我明白了,明白了,我理解你。那我走了。”

说着他就转过身去。他好像一点也不恐惧,连看也不看四周,就放开步子往前走了。他只走了大约十几米,我赶紧追上了。我说:“你千万不要误解我!”

他转过头:“怎么会呢?难道我们是一般的朋友吗?”

他又要往前。我伸手在内衣兜里掏着,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掏出来了。他把我手里的钱推回去。他说自己需要的不是钱。再见了。

他说着猫下了腰,钻进了杂树林子。

我蹲下,试图从树隙里看着他怎样走掉。可是没有——整个人好像突然就消失了似的……

四周好像旋转了一下。我扶着一棵树,好不容易才定住了神。接着我听到了斑虎呼叫的声音。

我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失尽了,人累得无法形容,两条腿像木头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