藏徐镇(第5/6页)

在秦始皇的心目中,东方夷族有多么可怕。那些陶俑茫然东望。一种等待、一种恐惧,还是一种仇视呢?我站在陶俑方阵面前久久地沉思。我那时更多地想到了淳于家族,想到了东莱古国,想到了强悍的游牧民族,以及他们最初也是最后的落脚点:海角。

旅途中,无法安睡的一个个长夜里,我就靠翻阅搜寻到的各种资料打发时光。我在破译一个接一个的谜语……我惊异地发现,即便是残暴的秦王,即便他对那个“百花齐放之城”恨之入骨,一度也无可奈何。东巡之前他曾将咸阳城内几百个儒生全部杀掉,还将全国的博学之士集中到咸阳的一条山谷里活埋、砍杀,可是仍然有一大批学人东迁,经齐地进入了思琳城。他们,还有在思琳城早已定居的方士学者们,秦王一根毫毛也未伤及。我不知道冥冥中有什么在震慑秦王。那是一座怎样的城、一块怎样的土地?它凭借了什么力量抵抗着亘古罕见的残忍与暴力?我今天已无从知晓了。直到后来,秦始皇第二次东巡,在琅琊台下杀掉的几百个儒生中,仍不包括思琳城的那些方士学人;他们更有可能是秦王一路上捕捉的敌对势力,是亡齐的贵族。当年的那场屠杀将琅琊台下的一大片泥土都染红了。我曾在琅琊台下久久徘徊。这里如今稼禾茂长,灌木密不过人,有的乔木极其高大,足有三四十米高,直径可达半米多。这是鲜血滋润出的一片土地。我在那里沉默良久,用脚丈量着这片深褐色的土壤……那一次我沿曲折的东海岸北上,过芝罘、绕蓬莱,直达海角最西部的屺砪山头。

远在秦始皇统一中国、灭掉齐国之前,在齐与东夷的无数次激烈冲突中,有很多东莱人就是被逼迫到大海边缘,再也没有退路,就从这屺砪山头的悬崖上跳海身亡了。血水染红了屺砪山下大片的礁石。就是这样一个刚勇耿直的民族,自从贝加尔湖南迁,再到思琳城,一直经历着与炎帝和黄帝部落的残酷激烈的争夺。狄族从西部入侵,他们就不断地后退,退到莱山、莱芜、临淄,最后又越过了胶莱河。他们只剩下了东部沿海这一片平原,只剩下了海角,终于再也无处可退——身后就是大海。在一场场血腥的围剿下,他们用血肉之躯夯向了敌军,固守着自己的最后家园。

莱夷人当年骑着瘦马来到海角时,这里还是一片蛮荒之地,而狄族远在青藏高原。这里是他们开拓的疆土,是他们的血汗浇灌的家园。狄族瞄上的是这里的渔盐之利,他们扬言要把东夷人赶到大海里去喂鱼。狄族人没有做到。后来,秦始皇统一了中国,再一直到秦二世、到汉代,也仍然没能把夷族人赶到大海里去。这期间他们尽管向北方举行了一次回归故土的大迁徙,但一大部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。留下来的一支人就组成了今天的藏徐镇。

而思琳城中的另一批人,即以徐巿为首的那些方士学人却焕发出灿烂的想象,提出为秦王寻找“长生不老药”。他们遥指“三仙山”,骗走了辎重,乘大船远涉重洋,最后到达了瀛洲……

我需要搞清的是思琳城毁城之前,更早的那段史实,而不仅仅是思琳城毁灭的原因。我想知道在莱夷古国最兴盛的时期,他们与狄族那一次次最严酷、最激烈的争夺;我还想探知思琳城毁城后返回贝加尔湖南岸的那一支人马——这一英勇慓悍的游牧民族是怎样从遥远的北方迁徙到东部沿海、他们在遥远的北方居住的情况、究竟有多少人、而后又散落在世界的何方?他们最初为什么要开始这场遥远的跋涉?

一切似乎都是淳于黎丽引起的,一切又似乎有着更深的动因。我想这最终也还是血脉的召唤。不过淳于黎丽的确连接着整个淳于家族,连接着我们的神奇的历史;我终于明白了如今的思琳城既通向藏徐镇,又通向昨天的游牧民族。长长的源流,长长的历史。我一次次被先人的业绩所感动,被淳于云嘉和淳于黎丽的先人淳于髡、淳于越的壮举所震撼;还有远涉重洋的徐巿——他那杳无音信的三千童男童女……说不尽的悲惨故事,一场场争斗、耸人听闻的跋涉、在历次战争中所付出的鲜血。这一切都由不能更改的命运所决定,由一个家族、一个部落的血脉所决定。

在古代,氏族内部是绝对禁止通婚的,所以每个部落都必须包括两个胞族以上;而随着部落的增加,每个胞族又可以割裂成两个或者两个以上。这样,几个胞族又会组成一个新的部落。部落的名称多半是偶然发生的,而不可能全是有意选择的。亲属部落间的联盟,常常因为短时间的需要而结成;出于种种复杂的关系,各种各样的姓氏也就产生了……总之对东部莱夷民族的探寻、对这一个又一个谜的破解,已经构成了我个人生活的一部分,也成为我长途跋涉的一个组成部分。我的先人在近代史上占有光辉的一页,我知道后来也正是莱夷族的后裔开发了整个大东北。他们具有开拓和迁徙的秉性,不断地寻找。他们坚强不屈,在强暴之下也永不屈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