酿酒师(第2/5页)

象兰只叫他“武啊”,与客人谈话时就让他坐在一旁,一只手时不时地搭在他的一头卷毛上,抚摸着,拍打着。她从侧面看着他,一时忘记了说话,闪闪的大眼对我示意什么——我不解其意,她就拍拍手说:“你看他刚才走神了啊,这个样子多可爱!我告诉你吧宁先生,我这辈子只看到这一个人会这样走神,他说走神就走神,然后,就是这副模样!他脑子里想了什么我可知道,那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——酒、葡萄、外国娘们儿、声色犬马什么都有……”武早咕哝一句:“没有声色犬马。”她拍拍他:“逗你呢!老孩儿——”她伸手夹夹他的鼻子对我说:“他是我的‘老孩儿’,怎么样?”

我实在觉得不怎么样。我在想着他们结婚的年龄,觉得两人之间这样的嬉戏顽皮,既让人惊讶又让人讨厌。

象兰会在这时候突然就安静下来,然后回身取来一枝粗粗的雪茄,为他仔细地用切刀割去顶子,然后又点上,直看着他快活地吐出一口,这才高兴起来,说:“你们不知道,他这时候喜欢吸上一口。他喜欢吸这样的粗家伙。是吧‘老孩儿’?”

武早点点头。他两指夹烟,头歪向一边,把一口浓烟吐出来。她这时候突然泪水潸潸,怕我看见,只把头转向男人一边。

武早一个人来葡萄园时,越来越多地面对着架子上疯长的葡萄藤蔓,一个人喃喃自语。我常常被他这副样子吓上一跳,却不敢走近。看看那双大手吧,满是壮汉的力量。只可惜他对一个纤弱的女子毫无办法。

武早终于离婚了。他一开始好像很轻松的样子,但我知道这是装出来的。他心里压了一份可怕的沉重,正忍受煎磨呢。我估计得不错——不久之后他就再也没法硬挺下去了,人迅速蔫下来,来到园子里就长时间沉默不语。拐子四哥跟他讲话,他木讷讷的,好像一时认不出面前的人是谁:左右转动脸庞寻找着对话者……

“坏哩!坏哩!……”拐子四哥说。

理所当然,他的工作被停止了。公司领导来过我们葡萄园,对我痛惜地拍着手掌:“完了,一个人就这样毁了。我们公司损失大了。”

公司领导那时正琢磨把他送到林泉精神病院。我害怕极了。那是一座有名的精神病院,东部地区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。

一个月之后,武早真的给送到了林泉。

我在那儿见到他时完全出乎预料:如果不知道真相,谁也不会相信面对着的这个人会是精神病人。他神态自然,目光里含有一丝微笑。我们交谈了一个多小时之后,他的语气终于变得急促了。我难过到了极点。他的确给毁了,整个人一会儿清晰一会儿糊涂;有时话锋犀利,机智过人,有时又语无伦次,说出来的话让人莫名其妙。

2

葡萄园再也没有了武早的身影。他好像带走了我们的一半希望。我就像丢了魂魄,坐卧不宁。拐子四哥和大老婆万蕙,还有常来园子里的那些年轻朋友,都有点怅然若失……我伏在了那个泥做的写字台前。

万蕙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。她站了一会儿,说:“你该回城看看家口了,你该回去看他们哩。大妹子想你……”正说着四哥也进来了,他打断老婆的话:“园子有我照应,你放心走哩!索性在城里多住些日子,大妹子不易哩,一个人拉扯孩子。”

回到了城里,既没有兴奋,也没有归来的落定感,却很快泛起了另一种思念。我还是牵挂着平原上的一切,园子、朋友、狗,特别是——武早。我在城里格外想念这个人,似乎因为环境和距离的原因,这种牵挂反而变得更为确切:武早像一个害了热病的“大孩子”,长了一头乌黑的、略带卷曲的头发,他天天手扳窗上的铁棂望着外边——他在遥望什么?除了象兰,他大概最想念的就是葡萄园里的朋友吧。

我有说不出的担心,想象着他在林泉精神病院里如何忍受,心上发疼。不必讳言,这是一种囚禁。在我眼里那些资质平平的大夫正日夜不停地折磨他。他即便患病也仍然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家伙。他懂得太多了,他心中那些酿制美酒的绝招用在生活中,也应该是百发百中啊。可惜事实并非如此。这个可怕的夏天哪,我想象着他出现在这座城市里,我手扯这个身材魁梧的酿酒师走上街头,我们两人摇摇晃晃的身影……

阳子和吕擎多次谈起身在林泉的武早,情绪沮丧。他们问了许多武早进入精神病院以后的情形,一声不吭。我告诉他们,林泉那儿什么职业的人都有,有教师、机关人员,有少女也有老头子。这些人眼神或呆滞或尖利,或语无伦次或出言流畅。他们得病的原因非常复杂,难以尽言,但其中的确有一部分是因为爱情的缘故。爱情这个火辣辣的玩艺儿摧毁了不少人的神经,爱情的确是最令人恐惧的东西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