给我童心(第6/7页)

我们在一起时讨论学问,设想未来,开列计划。我在这个城市里第一次能够多少忘却和抛开那些好朋友——吕擎阳子他们,却又能开始这一类重要的企划。它们部分不切实际,部分颇有创意;个别细节有待推敲,另一些筹措则难能可贵。比如我对她说,我终有一天会将那片平原上的业绩搞大,从葡萄园到相关的产业链,从地上的劳作到纸上的记录;我们甚至可以在那儿搞起一份杂志——那将是一份集诗与史于一身的最强有力的探索和记录。我的这些大胆设想让她不可抑止地兴奋和幸福。她喃喃地说:“如果,如果有一天它变成了真的,我会什么都不管不要地参与进去!我要求你能答应我,我保证不会成为你的一个负担。我到那儿会做很多事情,做园子里的粗活、办杂志,我都会努力做好,我会好好向你们学习……”

那会儿由于激动,她的眼睛似乎变得更亮了。她的脸庞红得像苹果——这个被使用了一千次的比喻这会儿仍然还得被我拾起,因为它的确太像了。她丰润的双唇像刚刚饮过了甜酒和蜜,此刻泛着微笑,格外诱人。那时我把目光移开,望向窗外,仿佛在望远处的那片原野。我对她说:“是啊,当然。这时候阳子和吕擎他们,还有他们的爱人都会一起迁到那个地方,我们园子的疆界将扩大十倍,造酒——我有个最好的酿酒师朋友——他早就说要和我们一起干。到那时候这里就是一个诗和酒的堡垒,并且要一直存在下去。”

我浑身的热血在激流涌动。是的,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了。这是一个稍具雏形的现实,因为那园子已经是存在无疑的,我们所要做的,只是强大它、发展它、充实它,把它一砖一瓦地加固。“你说我们不会成功吗?”我问她,其实答案已在心中。我只是为了更长时间地、不再游移地看着她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而已。她严肃地点头:“会,一定会!”

这时在我的心里,已经有了两片田园:葡萄园和杂志。是的,它们是双双并列的两片绿洲。在我心中,后一片田园生长于前一片田园之中,它更为茂盛和繁荣,它当然需要同样的精心耕耘,有长长的而不是一蹴而就的培育期。对此我必要树立信心和蓄养恒力。这对我们几个人而言,既是一个梦想,又是一个伸长了手臂便能触摸的现实。比起她的天真和浪漫,我作为一个中年人则要于冲动之后想得更多更细一些。是的,我可以肯定地回答她充满期待的双眼,这是我经过了慎重思考的。

这时我们多么欢欣甚至幸福。一切已经准备,一切已经开始。我们相约了许多未来:耕作,阅读,编著,考古,移居,酿酒,欢庆,但就是不包括“倒霉”。这一切美好的事物,将伴随阳子吕擎等朋友一起,更有梅子的参与——梅子怎么能够缺席呢?她如果缺席,我敢说事物肯定起了质的变化。那会是高危动作,一道悬崖。

我同时也对梅子说起过这一切的设想和计划,只是没有谈这些美好的梦想是怎样、于何时何地产生并成熟起来的。梅子对她熟悉后印象颇好,但也只是适可而止。梅子在背后并不过多地谈论她。让梅子不敏感于她,这是不可能的。梅子知道自己的丈夫与她的这种交往和友谊,其界限在哪里;梅子相信自己的丈夫,但不相信这个时代。梅子说:“这个时代的男人啊,都学坏了。”所以梅子和岳父一家人,更包括我的岳母,都提倡一句老话,叫做:“警钟长鸣”。

可惜我总是在这种“长鸣”中畏手畏脚,连脑子里一切美好的想象都要退避三舍;在我和她之间,真的矗立了一口无形的黑色大铁钟,它每撞击一下、鸣响一下,我都要沮丧一下。完了,长鸣,当当响过之后,还有嗡嗡的回声,有长长的尾音。我简直是在它的声响中战栗。我和她在一起时,每当我沉默的一刻,她就会注视我一会儿,走路都蹑手蹑脚的。她以为我在思考一些严肃的学术问题,也就不再做声。可是这样时间久了,她会叫我一声。很奇怪,这时候她不叫我“你”,也不叫我“老师”,而是沉沉地叫我一声“叔叔”:“叔叔怎么了?叔叔不高兴了?”

我从肃穆中醒过神来,笑了笑。我想起东部平原上的一种习惯说法:将“不高兴”说成“不乐意”—— 长辈人为了表达自己对晚辈的不悦,往往故意沉着脸,拉着长腔说一句:“大叔不乐意了!”只这一声,晚辈也就立刻毕恭毕敬起来,尽管有时多少也是装出来的。我看了她一会儿,这时闭上眼睛,拉着长腔说道:

“大叔不乐意了!”

她的神情一收,鼻翼动着,旋即笑了。她知道这是玩笑,来自老家的玩笑。她过来拉住我的胳膊,推动着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