诀 别(第4/6页)

埋葬路吟的那一天他不知道消息,好像一切都在秘密进行。直到一个新的坟头长出了青草,他才知道情同手足的人在哪儿安息。那天他不顾一切,设法躲开一些人,绕过一道石崖,然后就奔跑起来。石崖后面原来有那么大的风,他的衣衫都被扬了起来。他跑啊跑啊,看到那个新土上蒙了一层绿色,于是明白:这就是了!“我的孩子!”他在心里急促呼唤,张着两手扑过去。可是到了坟前他又呆住了——原来老眼昏花没有发现,坟头一侧已经先于他来了一个人……

这不是别人,正是红双子。她竟然穿了一件洁白的衣服,白得刺目,一尘不染。

曲胆战心惊止住了脚步,蹲下来。他显然已落入红双子的视野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这样僵持了一会儿,他终于鼓起勇气往前走去。

那个女人根本没有看他。他搓搓眼睛仔细端量,大吃一惊:红双子跪在那儿。这一下他明白了,她身上雪白的衣服原来是给路吟戴孝的。“一个悍妇!一个没法捉摸的女人!”他在心里骂了一句,径直向她走去。到了跟前才看清:红双子已经在那儿摆了一束斑斓的野花,脸上挂着泪痕。这时她丝毫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悲哀,只是站起来。她的裤子上沾满了尘土。她从旁边提起一个黄色挎包背到身上,那模样很像一个女大学生。

“老师,我正好在这里看到了你,不然的话我还要找你告别呢!”

曲抬起迷茫的眼睛。

“我就要回去了,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。我刚接到通知,要立刻赶回去。请你多多保重,好自为之吧。我会嘱咐蓝玉,让他关照你……”

曲看着她的眼睛,觉得这双眼睛此刻闪动着并非虚假的目光。她伸出手来,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抓住了耸动两下,然后转身走了。

曲一直望着那个身影,直到被夕阳下的树影挡住。

往回走时,曲登上了一个小丘。他想往远处望一望。首先看到的是那一道道铁丝网后面的苍山。在这儿待得太久了,真是望眼欲穿!重重叠叠的大山挡住了视线,不知该怎样才能把它盯穿……他深知此时此地有两个不同的结局任其选择:一是待下去,与路吟睡在一块儿——我们的卧铺曾紧紧相依,那么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卧铺也该紧紧相依吧;再一个就是奔到妻子身边,在最后的一刻看她一眼。

曲没有想到第三个结局,真的没想。

就在此刻,在他眼望西部苍茫大山的时刻,已在心中作了一个选择。

这个选择需要他做些什么呢?作为一个思维缜密的人,他开始仔细盘算起来。这个选择也许太晚,早一点还有一个伙伴和弟子,他们可以一起去做……如今他已完全忽略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:一个人到了古稀之年,而且身心疲惫,这种选择有多么不明智——可也只有这样一种选择了。

“我将毫不犹豫地迈出这一步,哪怕付出所有的一切……”

就在这天半夜,他刚刚沉入梦乡,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喧哗。接着是狗的吠叫。同室的人都被催促穿衣。外面被火把照亮了。走出屋子一看,有人正掮着枪在院子里吆喝:“集合,快快……”

有人手里紧揪着猎犬链子。大家明白:有人逃跑了。乱哄哄的叫骂声,像巨石投水一样,好长时间才散开……

这个夜晚再也没有安静。远处传来了枪声。他们都知道,这可能将邻近矿山的看守也调动起来了。大家已经知道农场和矿山实际上是一家。

天亮了,他们像往常一样被喊起来跑操,接着又是训话。蓝玉在队前一边走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扫视,只不开腔。大家心里噗噗跳。曲只暗暗为那个勇敢的人祷告,只愿他成功。蓝玉开始讲话了:

“你们大概也都清楚了,我们农场昨夜发生了什么!你们以为这事儿如何呢?”

没人吭声。

他走到队伍最前边的一个老头跟前,笑嘻嘻地问:“你以为如何呢?”

老人抖抖悚悚,抬起头来:“我以为……我以为……我什么也不知道呀……”

蓝玉看了他两眼,转向另一个中年人:“你以为如何呢?”

中年人并拢脚跟答道:“报告首长,我认为如果有人不能服从铁的纪律,那就是错上加错的了……”

蓝玉拍拍他的肩膀,神色一收:“我们的农场实行铁一样的纪律。这就是军事化管制。我想大家都熟悉了,这不过是一个常识。如果给你自由,会告诉你的。企图与铁的纪律对抗,只能是自取灭亡,死路一条。你们知道昨天夜里逃跑的人是谁吗?”

场子里一片肃静。

“把他押上来!”蓝玉吆喝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