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(第2/7页)

曲试着往上跳了跳,走开了。

他的项目是铁饼和跨栏,可是训练时好几个人合用一个铁饼,好长时间他只能扔一两下。不过他发现谁也不能把铁饼掷远,所以到时候竞争不会激烈。参加这个项目的几个老年人要两手抱着铁饼走来走去,每扔一下都要憋足力气。有的奋力一扔,也只是扔出十几米而已。跨栏却无栏可跨,只得用棍子横在地上,每跑到棍子前就要想象那个横栏,往上蹦跳一下,再接着往前。那时工作人员在一旁看着,腰都笑弓了。头头们背着手检查训练情况,惟有他们一点不笑,嘴角紧绷。曲明白自己这时候更像一个猴子,皱巴巴的身体大部分袒露在外;特别是两条腿,简直像年轻人的胳膊一样细,右腿踝骨上边还有一个大疤——这条腿在空中一扬,很像当年在足球场传球的动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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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错,那是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踢伤的。当时踝骨那儿有了一处囊肿,医生说非做手术不可。只因为他踢球心切,有人说不上麻药伤口愈合得更快,于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上麻药。那个疼痛!几个人按住他,一刀一刀他都知道。他咬着牙,没有喊出来。可他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喊着“胖子”。“胖子”是体育系刚招来的一个女生,身体有点胖,眼睛又大又亮,头发乌黑。曲他们举行正式比赛时,好多人围上看。有一回他正踢着球,觉得身上沉甸甸压得发慌。后来他才发现:“胖子”在看他。他踢得更来劲了,浑身灼热。他当时是六号。下边有人指指点点:

“你看那个六号,个子不大,多凶。嘿!这家伙,铲球真棒!”

他觉得脚底下的球像系在“胖子”眼上似的,“胖子”的目光到哪,球就滚到哪。他小声咕哝:“胖子,胖子……”对方正加紧对付这个六号,他却格外刁钻,身体瘦小,机灵无比,简直像在草地上打滚。他的带球路线捉摸不定,像一些大明星一样学会了用脚后跟磕球。对方球队里有一个黑乎乎的、像半截铁塔似的家伙盯上了他。他觉得对方在做鬼脸,还龇出牙来。这个人身体很好,然而修养很差,也许是个粗野的强盗弟子,龇着牙,在一旁跳跳跃跃,寻找机会下脚。曲就把牙齿咬得咯咯响,在心里骂:“你妈的,你敢堵我的‘胖子’,你妈的!”那时候他想用粗野的办法给自己鼓鼓劲儿。很漂亮,过了他。好,又过了一个。球进门了。他只觉得“胖子”在那儿为他欢呼——第一件事就是把头扭向她。

真的,他看见了呼喊的“胖子”。她周围的人都随着她呼喊。有两个瘦瘦的姑娘把手搭在她的肩上,她们三个似乎正一块儿往上跳蹿。泪花在曲眼里旋转,他拥抱着队友。他大概流出了眼泪。

那一回因为腿伤他在床上躺了七天,然后就试着下床,腿上缠裹了纱布,拄着拐杖到课堂听课。在床上躺着寂寞,同学搬来许多书他都读不下去。他闭上眼睛想“胖子”,想得很专心,有时还要念出声音。那时候他想:真怪,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东西?他用力琢磨着“胖子”的模样,她的肩膀、走路、笑,以及她吃饭的样子。她们体育系的学生就是随便,穿着运动衫就到食堂去了。雪白的运动鞋,红色的运动服。“胖子”扎了一对毛刷小辫,咀嚼食物的样子很好看。毛刷小辫在颤抖,像两只角。“小羊咩咩叫,样子实在好;小羊快过来,我要把你抱……”

由于要养伤,他好长时间没有到体育场去了。又过了几个星期,他终于可以重新踢球了。那时他又看到那些泼辣的、愿意高声喊叫的女生了。可惜她们当中没有“胖子”。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,就打听起来。她们都听不明白。

“就是那个胖……挺胖的一个……女生!”

他比比画画,脸都红了。后来体育系的几个学生对视了一下,一个拍拍手说:

“她不就是谁、谁……吗?”

旁边的人拍着手:“噢,是她是她。她是印尼人,出国了,她跟上轮船公司的本家叔叔走了,前不久走了——你是她什么人?”

他觉得全身都凉了,嘴唇活动几下,往后退着离开了。他小声说:“什么人,什么人,什么人也不是……”

接上他就病倒了。到底是不是为“胖子”病的,说不准。不过在病中他可真是想她呀。有一段时间他简直觉得活不下去了。“我想‘胖子’,那个印尼姑娘,”他自言自语,“其实‘胖子’一点也不知道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他寻找想念“胖子”的理由。没有多少理由。他只是想。接下去他还是想着,却眼瞅着同寝室的同学都有了自己的女朋友。她们或漂亮或不那么漂亮,或胖或瘦,一个个结伴而行,进进出出,一次又一次进来打扰。他最好的同学也是足球队的,有一次问他恋没恋爱过?他肯定地说:“嗯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