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与血(第2/7页)

小怀摇摇头,“她和别人不一样。她是上了周子手的人。只要上了他的手,他不说‘撒手’,谁也别想逃。”

我说:“她刚刚从这条小路上走开,趁这会儿跑了谁又能把她怎么样?”

小怀抬头看看四周,压低了声音:“早有人盯上她了。前一年有个南边来的人想把周子手上的一个女人拐走,也是趁了中午——两个人先分开,一个向东一个向西,装着出来闲遛的样子。转过山包他们就会合到一块儿,顺着山路往前跑。谁知道刚跑开没有一里远就给逮住了,双双用绳子捆起来。两个人被打得皮开肉绽,周子反咬一口说那个男的偷了这里的东西。男的没好腔叫唤,问大掌柜偷了什么?大掌柜说:‘你什么都偷,还敢嘴硬!’那一回他生生给打断了一条腿。”

我仍不明白:“他们到底怎样给逮到的?”

“你看到山里一个个的包工队了吧?所有那些领头的都是拜把兄弟。他们要争斗起来人脑子打成狗脑子,好起来就像一个人似的。要对付跟他们捣蛋的民工就变成一个心眼了。他们对民工下手最狠。”

“我如果现在逃开,难道不行吗?”

“你逃开没人管;加友可不行,她是大掌柜上了手的人。”

“你呢?”

小怀抬起头望了望那个小石屋,“谁知道呢?俺也说不准。不过俺在哪儿都是苦做。俺要真跑倒也跑得开……”

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,发现自己在没命地奔跑,头发蓬乱,破衣烂衫。我在挣命之路上一会儿是自己,一会儿又和庄周一起。我在一条山路上奔跑,跑不稳,老要跌倒。小路在摇晃,原来整架大山都开始疯狂地舞动。山坡上的树木咔嚓嚓全部折断了……

2

我真不敢相信就是这片大山,当年曾活动着那支英武的队伍;更不敢相信这儿埋葬了父亲最好的年华。我静下来一个人时,真想听到父亲一下下的敲击之声……他生前对开凿大山的事情、对那支队伍的事情不发一言……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地隔膜。父亲可以对儿子守密,也可以对母亲隐瞒。还有夫妻之间、兄弟之间的藏匿。有些隐秘属于个人,有些隐秘却属于整个家族。在那个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里有一个话题是不允许提起的,就是父亲在山里的生活。我只知道他在南面的大山里不停地用锤子和钢钎击打——为什么要那样?他在山里的具体生活细节又是怎样?一切都不得而知。小时候,我隐约觉得那是家里最为奇特的一个故事,它由屈辱、罪孽、背叛、惩罚等等一切糅合而成,让我们既羞于提起又充满好奇。每一次提到父亲和大山,外祖母都要责备地看我一眼,妈妈也立刻沉下脸来。我知道触犯了禁忌。

这种小心惧怕的感觉差不多保留了一生。

就为了回避父亲和他的命运,我一个人离开了平原,离开了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。家里人给我在大山里找了个“养父”。他们是迫不得已,他们不愿把后一代的希望全部埋葬在这个平原上。我一直记得分手时妈妈的严厉叮嘱:

“记住,永远也不要跟人谈起你的父亲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“不要说你有这样一个父亲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我记住了有关父亲的隐秘。父亲的经历是隐秘;父亲的大山是隐秘;父亲的一切都是隐秘。我真想为这么多的隐秘而流泪。当一个人要拼死遮掩永远也没法遮掩的隐秘,那是何等悲苦。那种沉重本身就像一架大山。后来谈起父亲,我只说“养父”的名字,虽然自己与他从未谋面——我在见他的半路上跑掉了。这样直到结婚以后很久,直到面对着妻子清澈无欺的眼睛,我才感到了自责。我欺骗她也欺骗了自己;尤其不能容忍的是,我伤害了那样一位深山里的老人——他也许一直在盼望我的到来。一个人孤单一生,正等待一个天外飞来的儿子。他蹲在大山的旮旯里等我,等了一辈子。这位老人如今还活着吗?正是这个实际上对我并不存在的父亲改变了我的命运——因为无论是当时和以后,我的名字都不能与真正的父亲连在一起。我模模糊糊觉得大山里有一个老人,他沉默无语且从来没有笑容,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。我站在大山下就是站在他的面前,他挡住了我继续深入的道路,使我既不能进入他的今天,又不能进入他的过去。他一生步履匆匆,行迹怪异,像是一个编出来的故事。他永远停留在传说中、回忆中,停留在矛盾和质疑之中。

这片大山仍旧像过去一样挺立着。当然,它被当代人戳上了几个窟窿。因为人们要挖掘、要窥视。我日夜不停地击打,也正是为了所有的隐秘而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