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 始(第2/3页)

庵主叹息着:“你看,值钱的东西不能留啊,留在手里就是祸害!”

我非常内疚。我为小冷一家做得太少。在这个城市乱哄哄的人群里,弯弯的街巷里隐藏了多少是非曲折。我想到了滨和聂老,想到了那个胖乎乎的黄科长、还有唠叨不停的小冷。这是一座藏污纳垢的城市,日夜躁动的城市,也是一座鲜花怒放的城市。这一切纵横交织,悉数堆积一起,令人恐惧。我帮不了那两个老人,也帮不了他人。这座城市不需要我,我也不需要它。只有那个平原和山区才连接着我的血脉,它们的每一次抽动都能让我感知。

可是我在那儿已经毁掉了最后的窝,也没有了一个亲人。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——到底是什么让我日夜思念日夜留恋?

3

这个夜晚我想到了离开。像过去一样,我实在没法在这座城市里安顿自己。

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执拗地提醒:该走了,该再次掮起你的背囊了。我仿佛看到一个流浪汉的背影在地平线上移动,它渐渐凝成了一个黑点,摇晃着,消失了……

我如果告诉梅子即将再一次负囊远行,她一定会倍感失望。

我不得不想出一个非常现实的、可信而具体的理由——我的这次行走也许真的与黄科长有关。他让我看一份“自传”,这就是他安排给我的工作!他让我把“自传”扩成一本书,这是多么繁重的工作。为了这个工作,我需要做许多实地勘察。而且那里面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——我从中看到了“飞脚”的身影……我要告诉梅子:这个事件的意义怎么估计都不过分,因为它涉及到我被羞辱过的父亲,还有我惨死的外祖父。

你知道吗?这是一段家族沉冤。

即便黄科长阻碍我的远行也无济于事。他不知道我翻动这本“自传”时,那种突然涌起的复仇心一瞬间曾使我浑身颤栗。还有,因为我亏欠了一个人,这个人正在逃亡,正是他使我日夜不宁。这个人时下就在大山里劳作,那儿正是当年囚禁父亲的地方。我怕他在那里榨完了身上最后的一滴水,变成冰凉的石头。

我在无眠之夜点起蜡烛,一遍又一遍翻着《游击考》。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打量它了。我咀嚼着那些关键的字眼,地名人名、行动路线,几场依稀可辨的战事。这些战争在外祖母和母亲的嘴里已经说过不知多少次了,因为所有的战争几乎都与我的父亲有关。他是一个真正的参与者。与这些战争紧密相连的,当然还有我的外祖父。

最后一仗是攻打海港。港长是父亲的朋友,他们是莫逆之交。在那些宴饮的日子里,那个港长怎么也想不到,我父亲正和自己的一伙人打这个海港的主意。没有办法,战争进行到了关键时刻,海港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。部队的转移撤退,还有大批战争物资的集散,都要通过它。整个战斗做了周详准备,而且已得到上级批准。可是在具体执行这些计划时,在一些细枝末节上,父亲与队伍的头儿闹得很僵。父亲骂对方是个“愚蠢的胆小鬼”。而后来,胜利了,不用说就是那个“愚蠢的胆小鬼”把父亲送进了监狱。

外祖父是整个海滨小城和山区平原胜利的奠基者。他的命运呢?也不比父亲好上多少——甚至可以说更为悲惨。他后来死于敌人的谋杀。他和父亲生前围绕一个“飞脚”产生了难以挽回的误解和怨恨。去世前几年两人的关系极不融洽,甚至产生了敌意——这敌意埋藏得太深了,以至于外祖父再也不相信父亲了。这恰恰加速了他的死亡。

我记得母亲和外祖母生前说起他们总是叹息:“他们哪,坐不到一起了。你父亲被外祖父说成是一个‘二流子’,说这个人就是喜欢到处走来走去,搬弄是非,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理想。他说你父亲是一个只有‘嗜好’而没有‘理想’的人。”

当时我问:对于一个人而言,到底“嗜好”重要还是“理想”重要?

母亲和外祖母相视良久,最后还是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。而我后来倒是认为,这个问号也许包含了人生的全部秘密。我也许会用自己的一生去寻找这个答案。

后一代已经无权放弃对那段历史的追溯。上一代的遭遇与我们的关系、我们正经历的这个时代与历史的交叉和重复——他们和我们,究竟哪些是“嗜好”、哪些是“理想”?“理想”和“嗜好”真的互不相容吗?

我想得最多的还有那棵大李子树——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啊,枝叶繁茂,每到了春天,银色的李子花像浓雾一样,香味迅速笼罩了整个原野。多么奇怪的神灵啊,它用左手把我们赶出了那座小城,又用右手交给我们一个茅屋、一棵无比巨大的李子树。而我们一家失去的那座大宅院尽管历史悠久,有着奇怪的贮藏,奇怪的故事;但也像人世间所有足够大的宅院一样,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——最后连高高的玉兰树也不能将那种腐臭气味彻底祛除。我想外祖父和外祖母愤然出走的原因,就源于深深的厌弃和拒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