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(第3/5页)

他的这部“自传”也并非是一种很好的催眠读物。因为我睡前偶尔一翻,总是能够发现它们的有趣——整个故事既破破烂烂又曲曲折折,大言不惭,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一种文字。由于得意忘形,传主会在不知不觉间透露出许多隐秘。从《我的放牧生涯》到《学医大事记》,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乡间泥娃怎样成长为一个山野恶少——这个人如今又迷恋起长生不老之术,搞起了一个“营养协会”,迷醉于稀奇古怪的滋养,什么壮阳滋阴、药补食补,最后果真把自己弄得满面红光。

静思庵主有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意思:“这些文字不仅对世人有益,难得、珍贵,是一笔重要的财富;而且即便从文学的角度看,也不失为……”

我忍不住打断:“如果从诗的角度看呢?”

他皱皱眉头:“那应该属于散文诗吧。”

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。

他一夸起黄科长就失去了节制。我故意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:“黄科长革命这么多年,仅仅是一位科长,可见他离休以前的工作并不出色……”

庵主听了瞪大眼睛直盯过来,最后摇头:“不然!不然……”

“那为什么?”这回该我瞪大眼睛了。

庵主像追溯一件沉重的往事:“人哪,都是有缺点的。当然这会儿谈起来也许并不算太大的缺点……怎么说呢,黄科长那时候很年轻,他的前途也许是毁于一份真挚的情感……”

我迷惑中又觉得好笑,忍不住笑出来。

“你不要笑,真的,那时候他早就是一个副科长了。你想一想,他当时多么年轻!按正常情况推算,他到现在至少也该是一位正厅级干部。就因为当时他的顶头上司,就是说那个处长——是个女的!”

我“哦”了一声。

“女处长细讲起来长得也不算太好,不过是个子高,比较白,严肃干练;已经结过两次婚了。你想,一般的人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产生爱情呢?而且年龄也偏大。可你知道,黄老不是一般的人哪,他这个人热情太高了,来了感情什么也不管不顾。他把什么都忘了,忘了自己的身份,忘了自己是一个下级。领导布置工作的时候,他也听不进去,直盯盯地看领导。这样他在具体执行当中就常常出错,难免引起上司的不满。后来他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,就公开地追求起来。谁知对方压根儿就不爱好这种事儿,于是他遭到了严厉批评。领导指出他的思想不健康,还让他好好反省呢,让其读一些相应的大部头的政治著作,以提高觉悟。照理说黄老在这个时候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,谁知他过于一往情深了,一边读那些著作,一边在空白地方写下了一些小句子。这难保不是为了给她看的。有一首这样写道:‘我爱领导,心如刀绞;看你走路,婷婷袅袅;永生追随,人间一宝……’”

我让静思庵主慢些复述。我认为这不失为一首好的滑稽歌谣,甚至因此对黄科长另眼相看了。

人的情感真是奇怪,只是一转眼的工夫,我就有点喜欢这个奇特的人物了。

庵主说下去:“本来黄科长与更高的首长在战争中认识,他们关系不错。可是由于他写的这首情诗被女处长装进了档案材料里,仕途从此也就算没指望了。这是让他一辈子懊悔的事。可是他至今也不明白:为什么领导就不能追求……”

“领导也是人哪。”

庵主点点头:“对此我们三个人的见解是一致的。”

寂寥的时刻,我一次又一次打开了他的自传。静思庵四周静静的,没有一丝风。在这个极其适合沉思和缅怀的时刻,我愿把自己沉浸到这样一些文字中。接下去该看《游击考》了。应该说这个学术色彩很浓的名字对我倒有点吸引力。我发现它是记载战争年代他怎样投入一支武工队、经历了哪些战斗、周旋在平原和山区……其中沿哪个路线行军、每一场战斗的前后经过以及所思所想、所闻所见,一一予以详记。像前两章一样,最重要的事情往往几笔带过,而到了一些细枝末节,反要不厌其烦地叙写,制造成一个个重点。不过这也许是让人产生兴趣的缘故。

“参加队伍的整个过程细加考证颇难,在此恕不一一赘述。”他尽管这样说了,下边还是提到了一些繁琐的细节。他说在万恶的旧社会行医做人并非易事,一个医生整天走街串巷为人解除病苦,可治不好的是人的心病,拔不掉的是痛苦的老根。“逢遇大旱之年,饥民遍地,蝗虫遮天,那真是‘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’,许多人于疗救之中眼瞅着死去”。“仅仅以死在吾怀之人为例:老翁十人;老妇八人;中年女人及少女不计其数……吾自幼长了一副柔软心肠,看不得这般苦难,于是毅然抛弃药箱参加革命。打那以后,跟随队伍走遍山岭平原。领导见我双腿有力,健步如飞,就让我发挥一技之长。我深知那是早年放牧生涯练就之本领,也是行医生活养成之技能。本人不仅行走如飞,而且喜欢打听乡间趣事。政委遂让我做交通员、侦察员,来往于高山平野、海港城镇,出没敌穴,寻找内奸,难矣险矣!好几次刀剑逼身,子弹上膛。有一次流弹从我脑壳上方掠过,结果打掉礼帽一只,至今想来还要遍体冷汗,哆嗦不已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