营养协会(第2/7页)

可是我……为什么疼痛?哀伤的由来?

“我认出了你,因为我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迹!”

请原谅我——不,没有人能够原谅我。我亲手埋下了伤痛的种子,却没法压制它的生长,它正顶开心膜,越长越高。我没法逃脱,没法躲藏。即便在这个偏僻的四合院里,我也没法掩藏自己。

“……你已经离去/仓皇逃逸的时候/你的脚践踏着我的心房/我的心就好像一条平坦大道/一直把你送走/永无转来的希望。”

永无转来的希望。果真如此。我祈求,我希望,我在向着冥冥中的神灵祷告。

2

还记得那一天,当我居住的那所海边茅屋刚刚迎来晚霞的颜色,就突然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吆喝声。我看看狂叫的狗,一个人走出了屋子。向西走了没有多远——大约就在茅屋西侧的杂树林子里,一百多米远处,我认出了一个人。

他尽管蓬头垢面,比想象中还要苍老十倍,满脸灰痕,穿了一件又臭又脏的破棉衣,上面的棉絮已经变成了泥灰色,但我还是很快将这个人辨认出来。他的眼睛还泛着光亮,那曾是无比熟悉的机智之光。此刻这双眼睛悲哀、急切,带着绝望的神色。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锡壶,仰起头来叫喊一声:

“有买锡壶的吗?——”

喊过之后就蹲下来。我刚刚走近了一步,他就低低地、热切地呼唤一声:

“老宁!”

他双手颤抖,可这手终于没有伸出。原来他明白,在我们四周的杂树林子里就有令人惧怕的眼睛。他把脖子上的锡壶摇动了一下,举在我的面前。远远看来就像两个人在谈生意。他这样举着锡壶,小声问:

“我在你的房子四周转了很久……能让我在这儿住几天吗?我又困又饿,被他们追赶着……”

他就是我的挚友庄周。

几年前他告别了一个暖煦煦的家,告别了妻子,一个人到处奔走,足迹踏遍大江南北。他成了一个地道的流浪汉,我们有时一年里也见不上一面……就在不久前,他卷入了一场可怕的械斗,命案在身,成为被通缉的对象——我曾经在车站电线杆上看过他被歪曲了的、印得脏里脏气的照片。可我永远认定他是无辜的。那会是一次真正可怕的陷害。案子急于了结,有关方面只想尽快逮到庄周。风声太紧,因为谁都知道我与庄周的关系,所以屋子四周总有一些人晃来晃去。他们知道那个人总有一天会直奔这里而来。

一切如人所料,他终于来了。

还好,除我之外,那会儿没有一个人能够辨认出来。他的变化太大了,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脏腻不堪、苍老不堪的乞丐。

他嘴唇颤抖着看我,又一次重复了刚才的话。我睃睃四周,不敢肯定此刻正有人盯视我们。还好,他仍然举着那个又脏又臭的锡壶。这不由得使我想到:庄周啊,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,你怎么会想出这样古怪的主意,装扮成一个卖锡壶的人呢?难道真的会有人要这把又破又烂的、碎了几个大洞的破锡壶吗?你究竟为什么要伪装成这样的角色呢?是慌不择路,还是智商有问题?可这时我已来不及埋怨了,只让泪水在眼眶里旋动。我终于忍住。我不能看他遭受这样的磨难,可又没法让他走进屋子,因为那些人已经在这里张开一面捕人的网……我小声说:

“庄周,请你……”

他在等待下边的几个字。我咽了一口,终于艰难地说出:“请你原谅……”

举起的锡壶一下跌落在胸脯上。他两手垂在了身侧,低下头,像看自己的一双脚。我的目光也转到了他的脚上。那两只又大又破的靴子早已露出了脚趾。靴子上用破布条什么的胡乱缠裹了一下,这使人想到他走了多远的路。他在可怕的追捕之路上受尽苦楚。我小声说:“你等一下。”

我飞快跑回小茅屋。我拿了一大把纸币,还有吃的东西。我想这是惟一能够帮助庄周的了。

我跑出屋子时,他还蹲在那儿。我故意高声喊一句:“这锡壶我要了。”

我把纸币塞过去,庄周机械地伸出手——可当他终于明白这是一把钱时,又嫌烫地松开了。一沓纸币掉在脚下。他站起大喊:“不卖!不卖!”

他一弓腰转过身,像只麋鹿一样,倏一下消失在杂树林子里了……

3

那天黄昏当我弯腰拾起散落的纸币时,全身颤抖。我仰天看了看,记住了晚霞的颜色。这颜色暗红暗红,整个杂树林子、整个海滩平原,都被染得一片血红。

我觉得身上疼得厉害,像是肠子被一只手给揪住了,正用力地拧着、拧着。

“我发疯般地奔跑/整日寻觅/恰好似丧家之犬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