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(第3/6页)

杂乱无章。如同梦游。好在它们有别于苦笑。它们时断时续,随手记在各种各样的纸片和本子上。有时我把它们写在孩子废弃的作业本空白处。

“爸爸的字可真丑……”小宁对母亲说。

梅子拣起那个写满了字的本子,皱着眉头。她每逢看到我写下的什么就是这样一副表情。我不知她为什么要皱眉。我想为梅子唱一首通俗易懂的滑稽歌谣。我在心里搜索崭新的词儿,找不出。可是每当我放松起来,就会捏起一支圆珠笔,毫不费力地在纸上写下:“春天暖洋洋/百鸟齐歌唱/革命人民恋爱忙/嘿,恋呀么恋爱忙……”

我回到这座城市之初没有告诉任何人,可是像过去一样,最后还是阳子第一个知道。他来玩,一次又一次带来崭新的画。每一次都是他一个人。他有一帮好朋友,一伙不无特异的男男女女——他们可都是艺术家啊!他不敢把那一伙带到这里来,知道我不希望将这儿变得乱哄哄的。我羡慕阳子,有时甚至想:追根溯源,我们可能是由完全不同的某种动物进化而来的。他永远欢蹦乱跳,适合在阳光下生活。他结识的人多,听到的消息多;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无忧无虑,像琴键上蹦出的欢畅激越的音符……他每次离去,会使这个屋子变得倍加清冷。而我只能更多地在纸片上涂抹。

“那时还小哩/老黄牛驮了时光/镰刀上的胡须又白又长/赤脚从大李子树下走过/朝圣一般拘谨/转眼是原野上的疾跑/是一道少年的闪电……”我刚刚把它合上,又一首滑稽歌谣从脑际流过:

“岳母胖乎乎/是个大老粗/岳父是好人/善于玩深沉……”

梅子收拾纸页时看到了。她这一次很快吐出两个字:无聊!

真的无聊。就像一篇文章由于有了一个准确的命题,一下变得清晰起来:我长时间以来一直是无聊的,而那莫名的烦躁就是由它引起。我常常不由自主就要向她和小宁发点脾气。有时甚至想吵几句,好像害怕冷场似的。当然,我们吵嘴的题目常常离不开那个宝贝岳父。因为他很好玩。吵来吵去,梅子就归结成这样一句:

“你只知道维护自己的父亲,从来不知道维护我的父亲。”

我记得类似的抱怨和指责已经许多了。在这无聊的时刻,我突然灵感大发,终于也归结出一句:

“我维护劳动的父亲。”

一阵沉寂。我们俩不吵了。梅子望着我,任我说什么她都不再回答。够了,我想。你瞧,我心里很骄傲呢。我就是有各种办法对付别人呀。

如果这个上午再不去黄科长那儿,梅子回来会失望的。这一上午挺好的时光又要被我糟蹋了。我该马上去了。

终于结识了黄科长。

原来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矮小老头。他的气色出奇地好,胖乎乎的,头发稀疏,脸庞上长着一对惊厥的眼睛。他看我时,不知怎么让我觉得这人似曾相识。这当然是一种错觉。他只偶尔到我岳父家里去一次,连梅子也刚刚熟悉不久。他握住我的手时,我突出的感觉是这双手这么小、这么软又这么温暖。一想起自己就要受惠于此人,想起他将帮我解决一个至关重要的生活问题,心里就涌出了一点感激,还有一点惭愧。可是当我认真地注视他,特别是看到他张嘴说话的时候,又马上沮丧了。因为我一看到那对桀骜不驯的门牙气就不打一处来。他操的是一口奇怪的普通话,掺有浓浓的南方味儿。谈了一会儿他更使我大吃一惊:原来我们还是老乡呢。他的老家也在东部平原上,只不过“参加革命已经很早了”。也许他的那些战友们当中有南方人,也许他直接就在南方工作过一段时间。只是谈得久了,我才多多少少听出了一些乡音。他说:“这事情很简单啦,只到那里去登个记,办一下手续,然后也就行啦。”

“具体是做什么工作呢?”

“工作嘛是很闲散的啦。当然,对你嘛还是文字工作啦。”

他捏弄着一双小得让人吃惊的手掌:“我也在他们那儿啦,离休之后就分担了一点点社会工作啦,闲散得很。今后我们俩一块儿打交道的时间也就长了。”

说到这儿他朝里屋喊了一声。出来一个鼻子尖尖、说话瓮声瓮气的姑娘。他对她说一句:“我们走了。”

那姑娘看也不看我,只对他点一下头,“嗯”了一声退进里屋。

我和黄科长出门。他说:“很近啦,用不着乘车,拐一个弯,再往前走二百多米就到了。”

我们穿过一个很热闹的露天市场,接着又走入一条斜巷。这条巷子很僻静。黄科长说:“我这一带可是熟啊,我在这一带住了二十多年。你看见前面那个牌子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