帐篷之夜(第2/2页)

那些日子里我登高攀险,敲击石头,心头填满了无尽的怀念。我想起了无数的故人,他们都与我这个生命紧密相依、血脉相通。我在那些个山风轰响的长夜里一遍遍想着外祖母和妈妈,还有我的父亲——当年我被他们送出茅屋,从此变成了一个流离失所的少年。那些流浪的日子里,我常常匍匐在石头上做梦和恨人,偶尔幸运地从山溪里捉到一两条不起眼的鱼解解馋。我委屈流泪,因为远处的大海边上还有我的家、我的亲人,他们曾是我永远的娇惯者和庇护者。后来,很久很久之后,我才将这深深的委屈丢掉——因为它变得没有用处。

我进入了地质学院,可是我的亲人早就没有了,海边的茅屋也塌掉了。我从此成为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孤儿——这个孤儿后来背着一把地质锤回来了,叮叮当当的锤音就像他自己的心跳。我不敢想父亲,不敢,他曾长期囚禁在这片大山里,留给全家的也是大山一样沉重的苦难。我是一个孤儿,可是我恨着父亲。那个黄黄瘦瘦的男人貌不惊人,他到底用什么挑衅了半个世界,我一辈子也弄不明白。

那时我利用整个的暑假在大山里钻挤,敲击石头,企图把隐入其中的什么秘密敲打出来。要知道父亲在大山里熬了一年又一年,妈妈和外祖母扯着我的手站在茅屋前面,一动不动地张望,就是想望穿这层层雾霭的大山啊……这个夜晚睡不着,想了那么多。我还想到了学校花坛旁边那条丁香树掩映的小径。我的关于小径上的令人垂泪的故事啊……那时我只想飞一样奔跑,赤脚跑向大山,再沿着一条土路或是渠畔疯跑下去——到哪儿去都成,只要是向前,只要是不停地走——我只需要匆匆地追赶……我不能忍受一个孤儿在陌生的城市独处煎熬的事实,不能忍受一个孤儿令人心寒的回忆和默想。

她比常人要长一些的内眼角透露着一种凄凉的美,这更加使人无法回避又无法接近。因为谁也无法诠释这样一双眼睛。她的目光转向什么,什么就有了光彩。我曾在她的注目之下第一次摆脱了寒酸。山里人、山里的野人,她几乎一辈子也遇不到这样有趣而粗糙的一个生命了。我爱你,可是我受不了那种刺鼻的气味。你的哭泣像芦青河午夜的流水。你听我讲讲那条又凶暴又温柔的季节河吧,来自闹市的细腰姑娘。我要给你讲迷人的河妖和会变人的黑鱼的故事。这些你从来都没有听过,我非常同情也非常理解。因为你从小待在那么挤那么小的巷子里。我的故事戛然而止,因为我又闻到了那种奇特的气味……这个时刻我那么想念你,我也许正为自己可怕的背叛而痛疚。在这个荒野里,我明白所有的流浪汉心上都会发痛,因为那里装了数不清的哀伤。

从丁香花径旁边走开,我走进了新的故事。就是这个新故事使我忘记了自谴。可我做梦也想不到关于你的一切,它们会连接在我生命的发条上,不断地拧紧、拧紧,让我无法摆脱……我有时想这真是对于背叛的惩罚:如果真能如此,那么我们的这个世界仍然会秩序井然。让人难堪的是关于惩罚和背叛,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太多了,谁都会发现这是个荒唐的世界、各行其是却又胆大妄为的世界。我不敢接着想那个新故事;是的,这虽然对于我是个永远也不会陈旧的故事,可是我在这个夜晚里不敢想它了。因为我要有一个平静而宽松的长夜,我要好好地享受这里的静谧和点点星光、偶尔响起的一声鸟鸣,还有一丛丛灌木的黑漆漆的影子。

我屏息静气,捕捉夜之声息。我想听到啪嗒嗒的声音,即夜露垂滴在叶片上又落入地表的那种声响。没有。风很微弱,空气微湿。我忍不住站起,到帐篷外面去抚摸草尖。仅仅感到了一丝丝潮意。天太旱了,白天的太阳已经很难蒸发出更多的水汽了。这就可以让人想象出那些城镇,那儿的人正有一个多么难过的夏夜。小虫鸣叫起来,声音弱小得几乎听不到;一只山椒鸟在远处的灌木上干渴得跳起来,叫着,往我傍黑取水的地方飞去了。它的声音让我也感到了喉咙里有些焦,就起来喝了一点儿水。

水很甜,这可不同于城里被漂白粉弄糟的自来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