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
老 驼

1

好像是故意添乱似的,村头儿老驼三番五次地让人传我去开会。开始我觉得有点儿可笑,因为我觉得自己与这个村子没有什么关系。可是当来人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更加生硬的时候,我就有些忍不住了。我不是不愿意去他们那儿,我只是不愿意开会;还有,我对传递这个消息的人有一种莫名的畏惧。

“老驼让你去开会,快点儿走吧!”来人这么讲。

我这一生不知要开多少会、各种各样的会。我从经营自己的葡萄园那天起就没有开过会,我不记得和拐子四哥他们开过什么会。为什么要开会,这连我也有点儿糊涂了。是不是应该去开这个会?来人的口气中有一种不容置疑、理所当然的意味,而且还有些烦。看来也只好去了。最后一次来人喊我时,我没有说什么,放下手头儿的事情就随他去了。

那个熟悉的小屋里已经围了好多人,老驼,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,大概都是村民委员会的什么人吧。他们见我来了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老驼吸着烟,眼皮也不抬,像是说给其他人,又像是说给我听:

“嗯,到底还是来了。”

后来他又用烟锅朝我坐的方向点划了一下,小声对周围的几个老者说:

“人家场长才三十郎当岁。”

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。他随口封了我个“场长”。我问:

“开什么会啊?”

“开个……嗯……村民委员会——议事会吧。”

“我又不是委员。”

老驼说:“你看看,见外了不是?你以为来的都是委员吗?”他用烟杆点划着身边的两个人说,“他们也不是委员,可他们都是些大户,俺有什么重要事情,都要找找大户。大户贡献大哩。有事能不找他们商量?别看你是城里人,买了咱的园子就得跟咱商量事情。俺要不叫你来开会,你又要说俺小看你了。”

我恍然大悟,突然明白了——我买了他们的园子,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联系。那就开会吧。我准备好好听下去。会议的内容好像是关于村办小学房舍改造之类的事情,又说村子要修一条路。总之需要很多钱。老驼说:

“钱嘛,还靠大伙儿。你们有人就帮个人缘儿,有钱就帮个钱缘儿。如果研究一回不行,咱大伙就再研究一回,咱有的是工夫,研究起来看,嗯。”

他的话使我打了个冷颤。也就是说,我如果不拿出一笔钱的话,那么这样的会将要一直开下去。

老驼吸着烟,不紧不慢地对我咕哝:

“你尽管不是咱村里人,可也得过组织生活啊。一个人没有组织怎么得了?有一年上,咱这地方来了个游击队员,那时候还是打仗的年头儿,这人手艺倒不错,一枪就能撂倒一个鬼子。可他仗着枪法好,眼里没有咱庄稼人,遇事也不和咱商量。你知道咱村子里是有组织的,有时候咱做了面汤啊、面叶啊、高粱碴子米饭啊,想到林子里找他出来喝上一口,暖暖身子,都找不到哩。他不来。他有事情只给上边说去。结果哩,哼哼——差一点儿让鬼子打死。咋哩?那毛病就出在傲气上边,出在不来过组织生活上边。一个人离了组织哪行?”

我想张嘴申辩,想说我辞职了,不是在组织的人,可刚张开嘴巴,老驼身边的另一个人就说了:

“天底下没有不在组织的人。不是在这样组织,就是在那样组织。村有村规,国有国法,都在一个地盘上混,就得遵照一个地盘的规矩办事。人人都不听话,那还不闹糟?”

我的头嗡嗡响,好不容易熬到了散会。

2

这天夜晚我失眠了。我觉得遇到了一个全新的问题。

这天一大早,我就包好了两千元,谁也没有讲,急匆匆赶到村子里。我刚要敲开老驼家的门,又一想这样不妥,如果他把钱自己掖起来怎么办呢?我起码需要交到组织上啊!正在门口犹豫,想不到恰好老驼出来了,他热情招呼着回屋,我只好跟进去。我对老驼说:

“驼叔,你最好再找几个干部来。我缴款子来了。这是我对村子的一点儿心意。”

老驼看了看我手里方方的纸包,说:

“一沓子都是?”

“都是。”

“那好,”他对孩子说,“喊你大去。”

我说:“自家亲戚恐怕不妥吧?”

“什么亲戚?俺这里除了伯就是叔。”

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孩子跑出去。一会儿小孩子领来两个人,其中有一个是我在开会时认识的,这才有点儿放心了。我当着他们的面把钱交给老驼。老驼毫不含糊地从柜顶上取来一个纸包,从里面抽出一张卷烟纸大小的白条,在上面写了几个字,又按了个手印——这就是收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