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 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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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候还没有我。我们一家住在小城的一座深宅大院,突出的标志是一棵棵繁茂的白玉兰。提起白玉兰,外祖母就要流泪说:“你爸什么都错了,他只做对了一件事,就是让你妈赶紧收拾东西,把重要的东西捆成一个个包裹,天一黑就扔进西拐角的院里。那儿住了一个老女人,孤单了一辈子,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了一点功德,上级对她客客气气。她会为我们保管好这些东西的,混乱时候过去再取回来。你爸觉得风声不对,因为大搜捕在三天前就开始了。都怨你妈和我,我们都不信那些人会到这里来。结果所有像样的东西都被他们搜走了,你爸也是这次给绑走的。后来尽管还回来一部分,可连百分之一都不到……”

外祖母说这话时望着窗外。我能感到她心中的痛苦和悔恨。

在我懂事的时候,妈妈领我偷偷进城看过那个宅院,还有白玉兰。那不是开花的季节,铁青色的院墙好像存在了一百年。让人费解的是上面拉了一些铁丝网,栽了玻璃瓷片。显然它被派了别的用场。我们从院前转到院后,看到后边的小门被打开了,有人正吆吆喝喝往外抬破碎的砖石。里面好像在改建什么。

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后来街道拓宽,大宅院被拆毁了一半;再不久,剩下的一半也被拆去一些。白玉兰连根刨了。可是我总觉得这座府邸连着我的魂灵,全家的魂灵。只要一走入这座小城,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在旧址那儿转悠。我想嗅到空气中遗留的白玉兰的香气——什么都没有了。脚下是铺得平平的柏油路,这条路拓宽了,成了一条重要的商业街,路两旁全是小贩们挂起的各种各样的招牌。有的小贩还当街挂起了一排排衣裤,一些奇装异服:一条腿的裤子,需要穿在长裤外面的短裤,薄如蝉翼的小花衫,缀了奇怪图案的女性内衣,填了海绵的超大乳罩,拴成一串的奇怪健身设施……喧闹一阵高过一阵,卖黄色光盘的商贩沿街吆喝,再也不需要贼头贼脑游来游去了。

整个城市像中了魔症。在稍宽一点的街口上,时不时会看到围拢的人群:他们大白天张灯结彩,伴着一阵阵音乐又跳又叫……一切是这么陌生。这还是那座小城吗?就在这儿,当年驱逐了我的父亲,我的全家,并夺走了一座开满白玉兰的府邸。可就是这样一座小城,除了放逐的羞辱,竟然还有另一种魔力,它一次又一次把我吸附过来。有时我会觉得这里到处都滚烫烫的,到处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掌在抚摸我。这是岁月之手吧?

我身负背囊走在街上,有人用生分的目光看着我——它提醒我来到了另一群人中。我为什么一次次走进这个地方,这海角一隅?每一次走到这里,我都不由得要这样询问。这儿留给我们一家的痛苦记忆太多了。我要说,我里里外外的伤疤都与这座小城有关。

可是我难以告别它。直到今天,我夜里还要梦见那一棵棵白玉兰树。

走在大街上,已经很难判定那些树的具体方位了。一个时代的痕迹很容易就会抹掉,而且当年的创造者和见证人都在死去。某一天,那个让母亲和外祖母激动不已的大人物、父亲当年的战友,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这里——他从南方返回这座小城了,带着骄傲和欣慰,一种居高临下追怀一切的姿态,被一帮人簇拥在这座小城街巷上——东看西看,两手抄在军大衣里。他慈祥温厚,时而出语评点:

“那儿是什么?那儿又是什么?原来可不是这样啊!”

他似乎什么都知道,就是不知道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。他的小城之行整整轰动了多半年,多少人在谈论他,谈论他过去的故事,他气宇轩昂的样子,他乘坐的车子,前前后后簇围的那些俊男浪女。他以小城缔造者的身份出现在这儿,构成了一股冲击波。他的脚踏在小城里,踢起了土末,踏伤了我们的皮肤。

我发现母亲、父亲、外祖母,我们家所有人,每时每刻都在牵挂小城。我们的心并没有离开它啊。而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穿着军大衣在这儿晃来晃去,让肮脏的车轮去碾轧小城的胸脯,之后又回到温暖的南方,去那儿尽情享受了。他是胜者,胜者可以随心所欲。

有人口口声声要维护真实,可是从来没有信守诺言。对他们来说只有假惺惺的怜悯,然后就是残忍地毁坏。从一段美好的时光到一座城市、一位少女、一片树林和一段清澈的河流,什么全都一样,都要毁坏。可怕的结局是逃不掉的,因为我们遇到了极其虚伪和粗鲁的、丧心病狂的一伙。

转了一圈还是走到了父亲的小城。老天,这里像命,像根,像一个故事的结尾,像神灵之手悄悄刻下的一道深痕……小城,我在走近你还是离开你?我是你的儿女还是你的敌人?你难道只在记忆里、在传说和梦幻中存在过?难道除此而外你真的是一片空白吗?可是你如此真实地据守在大地上,喧哗,焦愤,忧伤,破损,像一株顶破土皮的小苗,在这个角落里屈辱地长了一千年。